「其實也沒什麼。」
鍾揚拿起紙巾擦了擦嘴,語調認真起來,告訴她:「曠雲能發展到今天,凱傑功不可沒。他志向遠大,心繫人民。想的當然都是些能轟動世界的大事。我呢,是個商人。格局小,眼皮淺。只想着賺錢。況且他這算法要是真成了,我們也一定受益。」
唐歐拉覺得這說辭比較委婉,直接總結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沒辦法阻止他這麼做,只能放任不管。」
鍾揚不置可否地喝了口羊湯。
唐歐拉低頭思考。
伴隨着羊湯館內此起彼伏的嘈雜聲,她很快得出了自己的結論。
「我覺得陳凱傑做成的可能性非常大。」
鍾揚笑道:「那很好啊。」
「你……不怎麼期待?」
鍾揚放下筷子,重複自己剛才說過的話:「我說了我是商人,我們考慮的問題不一樣。對凱傑來說新算法是全部。但對於我來說,那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唐歐拉靜了一會兒,漸漸想通了,她看着他的眼睛,平緩地開口道:「新算法對你來說遠不如數據來得更重要,對吧?因為無論是現有的深度學習還是陳凱傑弄出來的算法,對你來說都只是算法而已。你考慮得還有更多。數據、硬件還有其他我不知道的因素,這些都是你要操心的事。」
鍾揚彎彎嘴角,笑而不語。
「你是個合格的企業家。」唐歐拉客觀地評論道。
「謝謝。」鍾揚笑了笑,看向她的目光多了些深意。
他似乎明白為什麼她能年紀輕輕,已經獲得過別人可能奮鬥一輩子都不能企及的成了。她靠得不僅僅是所謂的數學天分,天才的名號,她身上有種獨特的敏感和超強的自我完善的能力。
「你在數學所研究什麼?」他好奇。
「幾何與拓撲。他們希望我弄出一套能被廣泛認可的研究體系出來。」唐歐拉邊說邊單手去撕燒餅。
鍾揚替她掰好,給了她,說:「這可是個大活兒。」
「嗯。」
「進展如何。」
「不怎麼樣。」
「焦慮嗎?」
唐歐拉搖搖頭,「每天都在跟困難和未知打交道,沒什麼可焦慮的。如果一天不遇見它們,我倒覺得路走錯了。」
鍾揚喜歡她這種韌勁兒,一時心生敬意,「唐老師,你很優秀啊。」
唐歐拉看他一眼,滿臉寫着「這麼明確的事實不需要再重複了」。
鍾揚呵呵呵的悶聲笑了,覺得跟她在一塊兒聊天挺輕鬆愉悅的。
「你喜歡數學嗎?」唐歐拉突然問他。
「挺喜歡的。」
唐歐拉滿意地笑笑,接着說:「你不覺得數學有種特別的美感嗎?冷而嚴肅。它高於人的意志,極為嚴格又極其樸素。它脫離人類情感,遠離所謂自然,按照自己的規則,世世代代默默無聞地創造了一個井然有序的宇宙。不管你外界如何紛亂,也不管你人類自認為了解多少,它是客觀又理性地存在着。一直那麼美,那麼冷,那麼嚴肅。」
「你是真喜歡數學啊。」鍾揚看着她眼裏那束神奇的光,忍不住發出感慨。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她挺像數學的,不懂得的人覺得無趣,懂得人……自然知道妙處。
陳凱傑大概配不上她吧。雖然那傢伙是他朋友,而且按世俗的標準也挺出色,但有些類似于格局的東西,他比不上她。
唐歐拉喝着熱呼呼的羊湯,身心都挺暖和。抬頭看了眼同樣正認真喝湯的鐘揚,她忽然覺得自己的眼光還真是不錯。當初根據外表粗略定下來的目標人選,已經挺優秀的了。可想以後精心挑選的那位,得優秀成什麼樣啊?
「再吃點兒。」鍾揚又掰了半個燒餅給她,補了句:「女同志有點肉比較好。」
唐歐拉接過了餅,卻不知道怎麼接話。
「鍾揚--?!」
忽然,一個遠處的、略帶疑惑的聲音隔空響徹大堂。眾人紛紛一頓,慢動作似的朝聲源處看去。
唐歐拉跟着看了過去,鍾揚則不自覺地站了起來。
「媽、王姨、陳叔、郭大爺。」他禮貌地一一問候着眼前這站成一排的四位中老年朋友們。
唐歐拉傻愣愣地看着,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手裏的燒餅,緩慢起立。這四位朋友身穿標有「青春無極限」字樣的統一戶外服,頭戴釣魚帽,手拄登山杖。其中三位都挺慈眉善目的,面露着驚訝,欣喜非常。獨獨邊上這位阿姨有些奇怪。她雖然皮膚嬌好、五官端正,但氣質十分複雜。
這阿姨新燙得頭髮估計不怎麼受控制,小卷卷俏皮地從帽子邊緣飛揚而出,配上她這張略顯惆悵的臉,有些不大相配。唐歐拉估計這位是鍾揚的媽媽,倆人眼睛有些相似,但感覺卻完全不一樣。
「你怎麼在這兒呢?不是說今天有事?」鍾媽媽蹙眉質問兒子,眉宇間都是愁色。
「剛辦完事,帶朋友過來吃午飯。」鍾揚大方解釋。
「嗯……那你慢慢吃,不用記掛你媽我。」鍾媽媽輕聲說完,立刻扭頭對旁邊的友人感嘆道:「桂英啊,走吧,咱們換一家吃去,省的我兒子不自在。」
鍾揚低頭苦笑,唐歐拉頓時傻眼。
這阿姨是不是過於感性了?還是她漏了什麼信息?頭回見一位中年阿姨埋怨兒子的時候活似被拋棄一般,聲音雖不悽厲,台詞也不算誇張,但那副「你怎麼能如此對我」的表情,真可謂悲涼。
「媽……」鍾揚上前一步,把母親大人拉到自己的座位上,接着指了指旁邊的空位對各位叔叔阿姨說:「一塊兒坐吧。」
「哎哎哎,好、好。這家店可是不好找位子!」
「是是!每回來了都得等!」
「那不客氣了啊!」
叔叔阿姨們絮絮叨叨、毫不客氣地陸續坐,鍾揚又是替他們拿碗筷,又是挨個端上羊湯的。伺候完他們,他看看唐歐拉,滿臉歉意。接着轉身快步要了兩把凳子後,放到桌邊。他一屁股坐下,示意她也坐。
唐歐拉看着這擠死人的小空間,和自己剩下的這半碗羊湯,一點食慾都沒有了。
她木木地站着,不準備坐下去。可誰知剛準備開口被鍾揚拉到了位子上,一把塞回剛才那半塊燒餅,面兒上說:「多吃點兒,別浪費。」
然後卻趁人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告訴她:「忍忍,馬上能脫身。」
「……」唐歐拉拿着半塊燒餅,看看諸位中老年朋友們,又看看鐘揚,真是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姑娘你叫什麼啊?」鍾媽媽發出輕聲細語般的詢問。兒子平時什麼都不告訴她,到現在她都不知道他有沒有個女朋友。平時見他一面比登天都難!
鍾揚替她回答:「叫她小唐行。」
「哦。」鍾媽媽瞥了兒子一眼,「小唐,你在我兒子公司上班嗎?」
「沒有。」唐歐拉覺得耳朵有些癢。她不習慣這種柔里柔氣中夾雜着些陰陽怪氣的聲音從一位中年婦人嘴裏發出來。忍不住偷偷看向鍾揚,用眼神再次告訴他:她想走了。
鍾揚接收到她的信號,笑容中帶着歉意,眼神示意她:很快很快。
「鍾揚,這是你女朋友?」叫王桂英的胖阿姨,笑眯眯地開始八卦。
鍾揚搖頭:「小唐是我們公司的合作對象。」
「哦,合作對象啊。」胖阿姨嘴裏這麼重複着,表情卻寫着十萬個不信。末了,還不忘跟兩位叔叔交流下眼神。
「小唐你有男朋友了嗎?」鍾媽媽試着虛情假意地笑了笑。她注意到這姑娘剛才竟然露出了一絲驚悚,難道她兒子配不上她?!
「有了。」鍾揚再次替她回答。
「……哦。」鍾媽媽陰陽怪氣地看了唐歐拉一眼,低頭喝湯。
唐歐拉莫名其妙,扭頭跟鍾揚對視。
「這走。」他靠近她耳朵邊低語了這麼一句,坐直身子後對四位老人說:「我們也吃得差不多了,待會兒還有些事去辦,您幾位慢慢吃。」
「這走啊?」
「是啊,吃飽了嗎?」
鍾媽媽臉拉得是真長,「啪」的一聲放下筷子,嘆着氣哀怨:「唉……你們別問了,他想走讓他走吧。」
「……」唐歐拉體會到一種翻白眼的陌生衝動。
鍾揚卻早習慣了,笑着安慰母親:「我過幾天回去多陪陪您,今天是真有事,您幾位吃好喝好。」
「是啊,孩子的事業要緊。我們家那兔崽子還整天忙得連口水都喝不上呢,更何況鍾揚了!」
「是啊,我們這些人里還是你最有福氣!」
「可不是麼!」
友人們顯然也習慣了這種場景,都跟哄小孩兒似的勸着這位中年婦人。
可算是這樣,他們倆人走出羊湯館的時候,唐歐拉還是能感覺到背後那股充滿着些許邪氣的空虛寂寞冷。
「不至於被我媽嚇傻了吧?」鍾揚關上車門,笑着看了眼驚魂未定的唐老師。
「……沒有。」唐歐拉說謊的時候聲音比較小,氣比較虛。
鍾揚樂了樂,一邊發動車子一邊解釋給她聽:「我媽這人呢,大概是你能見過的最悲觀消極的人類。她是有種能把身邊的一切事都過度解讀到幾乎要痛苦致死的地步。今天這齣根本不叫戲。」
「……」
鍾揚拍拍她的肩膀,擰開瓶蓋後遞給她瓶水:「來,壓壓驚。」
唐歐拉接了過去,喝了幾口後,開始沉默。直到汽車重新駛迴環路,她才慢吞吞地告訴他:「……呃,你媽媽……確實有些與眾不同……」
鍾揚劍眉一挑,回應她的,是一陣爽朗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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