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豪奴打扮的大漢氣勢洶洶地從巷子裏鑽出來,左看右看,就見對面街邊一個傘攤兒,正有一個青衫人坐在攤後,悠然自若地削着竹篾。
傘攤旁有一個穿着圓領衫的年青人,馬韁繩拴在攤架子上,人則撥弄着掛在架子上的傘,似乎正在挑選雨具。除此之外,傘攤前再無他人。
一個豪奴瞪起眼睛道:「喂!你們有沒有看到一個女人往哪裏去了?」
賣傘人和挑傘人一個抬頭、一個扭頭,訝然地看向他們,搖了搖頭。
這時候,一個頭戴綠幞頭、身穿綠色圓領袍的長髯老者從巷子裏緩緩地跟出來。
牽着馬兒的李魚一瞧此人,頓時露出訝然之色,原來此人竟是他的獄友--美髯公康班主。李魚趕緊扭過頭去,繼續佯裝挑選傘具。
一個豪奴對康班主惡狠狠地道:「姓康的,那十八深住在哪裏?」
康班主慢吞吞地道:「十八深旁無去處,平日裏就住在老夫的戲園子裏啊!」
另一個豪奴道:「偌大一個長安城,何處去尋她,莫如咱們回戲園子等着,她總要回來的。」
康班主撫了撫鬍鬚,笑眯眯地道:「這可未必!深深小娘子並非我們康家班教出來的藝人。」
戲班子一般都是自己教徒弟,出了師免費為師門賣藝三年,之後就是拿薪酬了。這時也就恢復了自由身,如果雙方條件談不擾,也可以自行發展。那位深深姑娘顯然就屬於後者,是帶藝投入康家班的。這樣的話,如果她覺得這兒不安全,自然也可以另投別處。
頭一個豪奴勃然大怒,一把揪住康班主的衣領,怒吼道:「姓康的,我們常大爺看中的人,你要是不把她交出來,你死定了!」
康班主微微一笑,屈指掐算起來。
那豪奴愕然:「你……你這是在做什麼?」
康班主掐算一番,悠然道:「現在是三月二十六,距九月初九也就五個月零十四天,康某就得上法場。你覺得,康某在乎你的威脅?」
那豪奴呆了一呆,泄氣地放手。對這樣的人,他還真沒辦法。而且,這種註定了要死的人是不怕死的,真把他逼急了,他把自己弄死,也受不到更嚴重的懲罰了,可謂無所顧忌,那豪奴也是有些忌憚的。
另一個豪奴忙打圓場,道:「算了,不必難為康班主。咱們通知道上兄弟,出入城禁的門戶都看住了,免得被那女人逃了,再往城中各處戲班子去掃聽,不信揪不出她來!」
幾個豪奴轉身要走,其中一人看到撐開了放在傘攤前的六七把大傘,忽地心中一動,道:「且慢!」
那豪奴走過去,用腳踢了踢,將六七把大傘都踢得換了位置,這才泄氣地一揮手,道:「走!」
康班主笑眯眯地看着四個豪奴遠去,捋了捋鬍子,轉身就要離開。
李魚這時才轉過身去,揚聲道:「康班主!」
康班主轉過頭,一見李魚,臉上惑然之色頓時消解,驚喜地衝上前道:「你是……李魚?哈哈哈哈……」
康班主張開雙臂,給了李魚一個大大的擁抱,親熱地道:「好久不見,好久不見,這才三月,你便回來了呀!」
李魚面不改色,微笑道:「道路難行,只怕耽擱了時辰,想必諸多老友,也都是這般打算,早日回京,也可與眾兄弟相聚幾日!」
康班主翹起大拇指道:「小兄弟是條真漢子!值得相交!走走走,去我那裏,咱們小酌幾杯。」
李魚忙謝辭道:「康老兄還是在道德坊勾欄院吧?改天小弟一定前去拜訪。實不相瞞,今日出來,是去尋訪一位故人的,現在借住一位貴人府上,事先不曾打過招呼,若是回去晚了,恐主人擔心。」
康班主聽他這樣講,便道:「既如此,那我就在道德坊恭候大駕了,你可一定要來!」
二人又談笑幾句,依依告別。康班主追着四個豪奴出來,也擔心班子裏不了解他此時狀況,會人心不安,所以便匆匆趕回戲園子了。
那制傘人一邊慢條斯理地削着竹篾,一看時不時抬頭,笑看他們一眼,及至二人道別,那制傘人才微微一笑,低頭繼續削起了竹篾,一柄小刀,在他手中靈活自如。
李魚目送康班主消失在巷弄中,這才轉過身來,解開馬韁抖了抖,道:「好啦,可以下來啦!」
就見那馬身里側嗖地跳下一位姑娘,原來剛才她用「鐙里藏身」的手法,藏在了馬側,若是有人走到攤位近前,只消一扭頭,就能看得到她。奈何那桌子底下並無遮攔,一眼看去,一目了然,藏不了人的,桌前又放了六七把撐開的傘,那些豪奴又何須走到近前。
「鐙里藏身」的就是那位深深姑娘,從馬上往地上一跳,胸懷裏仿佛藏了一對活蹦亂跳的兔子,duang~~duang~~dunag~~地走到李魚面前,向他依着江湖規矩,抱拳行了一禮:「多謝郎君仗義援手,小女子感激不盡!」
李魚被她duang的眼花,正想紮緊了馬步穩住下盤,那姑娘已經又轉向做傘的青衫人,抱拳道:「多謝足下為小女子隱瞞行藏!」
這女人逃到路上時,一瞧左右都是長街,追兵已近,難以脫身,焦急間本想用傘來遮身的,是李魚指了指馬側,示意她藏在那裏。
不過,「鐙里藏身」可不是誰都做得了的動作,最起碼的,腕力、腰力、腿力得合格,否則掛不住的。但是藏在傘下,實在太容易被發現。
那姑娘二話不說,立即竄到馬旁,很輕鬆地就來了個「鐙里藏身」,在此過程中,那制傘人始終神態悠然,不聞不問。如果那些豪奴追來時,他要撇清自己,只消指上一指,這姑娘就逃不掉了,是以姑娘自認為也欠了他一份情,向他道謝。
那制傘人這才停了手中小刀的動作,抬頭向她啟齒一笑:「舉手之勞,何足掛齒。」
這人三十出頭了,但容顏清朗,自有一種成熟男人的魅力,這啟齒一笑,就連李魚都覺得如沐春風,那姑娘更是一呆,情不自禁地道:「你笑起來,真是好看!」
那制傘人覺得有趣,不禁又是莞爾一笑。
深深姑娘自覺失態,不禁俏臉一紅,又向他福了一禮,這才匆匆走開。
制傘人瞟了李魚一眼,微笑頷首,李魚也向他微笑致意,解了馬韁繩,便翻身上馬,往褚將軍的集賢坊趕去。
長安城實在是太大了,等李魚趕回集賢坊時,已然是黃昏時分。此時許多百姓都要出城,東西兩市的商戶和顧客也紛紛打烊的打烊,離開的離開,褚將軍的府邸又挨着城門和西市,以致府前大道擁塞不堪。
李魚無奈,下了馬,牽着馬韁繩在人群里擠來擠去,好不容易擠到褚府大門前,這才鬆了口氣。
天幸褚家是在大街上開了門戶,否則李魚再擠進坊去,繞到褚府的另一道大門,只怕又得小半個時辰。
門前有兩個軍校把門,按着刀,西北戰場上回來的兵,哪有個站相,松松垮垮,瞧着過往行人,挑那身段風流、姿容俏麗的大姑娘小媳婦兒擠眉弄眼,指點評論,口無遮攔。
「嘿!妞兒,跟大爺笑一個!」
「呸!」
「小娘子,小心把你的小蠻腰扭折了呀!」
「要你管!」
「哎喲!快看快看,這婦人那屁股扭得,她男人準保給吸成藥渣了。」
「老娘就是把人吸成藥渣,也輪不到你們這等粗胚軍漢!」
兩個軍校搭訕調笑,唐時風氣開放,女子性情潑辣,有人聽了沾沾自喜,有人聽了便忍不住斥罵他們幾句,兩個軍校卻也不惱,抱着大戟嘻嘻哈哈,臉皮子那叫一個厚。
李魚一到府前,兩個軍校便笑着向他打招呼:「喲!李先生,您這是尋親回來啦。」
李魚是從隴右一路跟着褚大將軍過來的,褚大將軍手下兵將都認得他,知道這是自家大將軍甚為器重的師爺。
李魚笑道:「回來啦!咱們這門前,忒也熱鬧了些,進出頗為不便啊!」
兩個軍校一臉無奈,其中一人道:「誰說不是!大將軍為此發了脾氣呢,戚旅帥說,早朝的時候,這路會通暢的很,大將軍這才消了氣兒。」
他們說的這個戚旅帥就是替褚將軍打前站,先來長安置地買房聘買家僕丫環的那個軍官。
李魚牽着馬往裏走,道:「嗯,不耽誤上朝就好。你二位辛苦,我先進去了。」
「先生慢走!您住前院兒,進門右拐,有幢院子,立雪堂,院中有假山石的那處!」
李魚頭也不回,笑應道:「多謝指點!」
「喲,小娘子您辛苦!」
李魚聽他二人敷衍了自己一句,又去調笑路過的姑娘,不禁搖頭失笑。這些大頭兵,人常說,當兵三年,老母豬賽貂嬋。也難為了他們,正是荷爾蒙最為旺盛的青壯年紀,乍一來到這天下第一大都,美女如雲,豈能把持得住。
此時褚府剛剛入住,府中各處大都還未安頓好,李魚進了院子,就見一些家僕丫環忙忙碌碌地來去,這些人都是在長安雇買的,李魚不認識他們,他們也不認識李魚,倒也得了聒躁。
李魚進了院子,負着雙手悠哉悠哉地往右走,不一時來到一處院落,院前月亮門兒,上書「立雪」二字。李魚正要邁步進去,這才省起手裏還拈着馬韁繩。李魚急忙止步,想尋個過程的家僕,讓他把馬牽去馬廊,可李魚一回身,登時嚇了一跳。
那位duang~~~duang~~~duang~~~的深深姑娘,赫然正騎在他的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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