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龍鎮因其特殊性,所以雖然只是一個保正的府邸,其規模卻非常大,高牆深溝,宛如一個小型城池。戰亂期間,這裏是全鎮百姓避難之所,自然得城高牆厚,負有軍事作用。
因此,權保正的府邸中,常年由一些民壯巡弋守衛。不過,此時的權保正府卻與往昔不太一樣,高牆之內,有一些極孔武有力的士卒持械巡邏,看其行止、動作,分明就是軍中士卒,而且必然是身經百戰訓練有素的鐵血戰士。
後院側廂,有一座鐵匠鋪。這保正府里,不僅有糧倉、武庫、磨坊,鐵匠鋪做為打造兵器、修理盔甲的所在,自然也是必備之地,一旦真有戰亂發生,這兒就可以化身為一座小型城堡,成為大震關的衛城。
鐵匠鋪里此時正生着炭火,風箱呼嗒嗒拉得飛快,將那火苗子都快吹成了白色,一個大冬天的赤着上膊的魁偉大漢用鐵鉗子從炭火中抄起一塊燒紅了的鐵胚,迅速擱在鐵砧上,抄起鐵錘就打了起來。
一時間,火花四濺,那打鐵的聲音極有韻律,竟然仿佛在奏響一首戰歌。
鐵錘上下翻飛,火花濺在那大漢的身上,大漢皮膚黝黑,身上滿是疤痕,有打鐵烙下的痕跡,更有許多刀劍傷、箭傷形成的疤痕,累積在一起,形成了一層盔甲般的保護層。
此時氣勢威猛,論氣魄威風,竟絲毫不弱於鐵無環,甚至還要強上一籌。
而鐵匠鋪外,保正權老爺帶着兩個下人正站在那兒。乍一看,還以為這權老爺是要打造什麼稀罕物兒,所以親自趕來察看,可是仔細看,權老爺微微欠着身,臉上帶着諂媚的笑,和兩個隨從的模樣竟毫無二致。而且,他手上還托着一件袍子,這分明就是自居為仆的模樣。
「嗤~~~」
劍胎成形,往水中一落,騰起一股白汽。
那打鐵大漢哈哈大笑,將鐵錘一拋,漫步從鐵匠鋪子裏出來,權保正讒笑道:「大將軍威武,小的瞧着,大將軍怕不得有萬斤神力,才能將一柄大鐵錘使得如此輕鬆自如。」
那鬍鬚彷佛貼在頜下的一部大掃把的魁偉大漢睨了他一眼,笑道:「你小子,少跟老子拍馬屁!這叫功夫,懂嗎?力氣得有,可光有力氣,屁用不頂。」
大漢看歲數,估摸有四十上下,對一個習武的人來說,正是精氣神兒達至巔峰的年齡。
權保正趕緊上前兩步,這才叫人看出,這位雙龍鎮的當家人,腳竟然是跛的。權保正跛着腳兒,上前給大漢披上袍子,笑嘻嘻地道:「小的哪有拍您老人家馬屁的意思,全是心裏話,心裏話呀。」
大漢哈哈大笑,明明一副並不信他所言的模樣,卻也看不出一絲慍意。
他慢悠悠地往正院裏,權保正帶着兩個家僕亦步亦趨。
原來,這大漢竟是當朝右武侯大將軍、涇州道行軍大總管褚龍驤。褚大將軍原本是個鐵匠,隋末風雲驟起,他就從了軍,加入了劉武周的軍隊,因為力大無窮,做戰勇敢,累功升至副將。
再後來,太原李氏一一討伐諸反王,漸有一統天下之勢。劉武周完蛋了,秦王李世民受褚龍驤之威武,便招攬他加入自己的陣營。秦王李世民用人不疑,褚將軍也是士為知己者死,就此忠心耿耿為李世民效力了。
今年,李世民對許多手握重兵的大都督進行了調遷,比如武士彠也在此番調遷之列,這是朝廷對武將的一種正常管理與調整。文官循時而調,防止久牧一地,上下其手,貪污受賄。武將循時而調,防止將帥久鎮一地,培植黨羽,交接地方,一旦滋生野心,便會生出叛亂。
褚龍驤也在被調遷之列,奉詔回京,路經此地。
這雙龍鎮的權保正,原本是褚龍驤的一個親兵,因為足踺在戰鬥中受傷,從此變成了跛子,這才退出行伍,成為雙龍鎮的保正。自家侍奉的大將軍路經此處,權保正自然撿起了親兵侍衛的老勾當。
褚龍驤剛剛系好袍子,忽地看到院角一叢臘梅,紅艷如火,牆角一堆白雪,堆成了個雪人,天宇澄淨,樓角飛檐的頗為美麗,不禁站住,摸了摸一部大掃把似的鬍鬚,欣然道:「小權啊,老子詩興大發了!」
權保正大驚,復又大喜,趕緊拖着瘸腿上前一步,驚喜的聲音都發顫了:「大將軍,您……您又有好詩要問世了。」
褚龍驤眯着眼睛略作醞釀,撫須吟道:「一樹紅花焰似火,牆角白人烤不化。烤不化來烤不化,嗯……烤不化來烤不化……」
褚龍驤覺得後兩句還可以再斟酌斟酌,不過一時又想不到別的詞兒。如果停下來細細斟酌……聽說有個姓曹的能七步成詩呢,那老褚家可不就讓老曹家比下去了?所以絕對使不得。
「好詩!」
權保正雙腿並立,挺拔如槍,奮力鼓掌。
扭頭一瞧兩個僕從就像同時犯了牙疼病,呲牙咧嘴的一臉痛苦之相。權保正恨鐵不成鋼地踢了他們一腳,然後更加用力地呱唧起了巴掌。兩個僕人總算反應過來,忙也拼命地拍起了巴掌。
褚龍驤微微一笑,自得地謙虛道:「沒甚麼,沒甚麼,只是湊韻而已,不算什麼好詩。」
「大將軍太自謙了,西域誰不知道龍驤體啊!」權保正昧着良心繼續誇讚。當年他可是褚大將軍的親兵侍衛,自然知道自家這位大將軍除了會打仗,確實是任嘛不懂。
不過這位大將軍偏還受了大唐詩風盛行的毒害,喜歡詩,喜歡附庸風雅,他自己可以說自己的詩狗屁不通,旁人若說這詩不是好詩,他可是要跟人犯急的,所以只管讚不絕口。
李魚在長安大牢裏也曾順口吟過李太白的一首詩,當時幾個獄友雖是不解其妙,卻也是竭力讚賞,唯恐別人認為他不懂詩。而權保正卻是揣着明白裝糊塗,生怕惹了老上司生氣了。
褚龍驤今兒重操舊業,打了陣鐵,又吟了一首膾炙人口的好詩,登時大為喜悅:「我說小權子,明兒老子就回長安了,你這雙龍鎮,老子還沒看過呢。走,咱們去換身衣裳,逛街去。」
權保正忙不迭答應着:「是!小的這就去通知您老人家的侍衛……」
褚龍驤把眼一瞪,道:「帶了那幫倒霉催的大頭兵,老子是逛街還是巡街啊?就咱們爺兒倆,隨便帶兩個你的隨從,給我找身袍子,逛街嘛,得隨性才好。人人走避的,咱們還看什麼?」
權保正連忙道:「是是是,小的這就去準備。」
權保正一條腿瘸了,平時一步一挪,走得困難。此時拖着一條不太聽使喚的腿,卻是步伐飛快,急急準備去了。
《詩經》有云:「采葑采菲,無以下體。」葑是大頭菜,菲是白蘿蔔。此時,大隋小公主千葉殿下就挑了兩個筐,一筐大頭菜,一筐白羅卜,站在保正府外街道兒邊上。
紇干承基站在旁邊,雙手袖在老羊皮襖里,時不時還抬起袖子,假裝擦一下鼻涕:「我們仔細打聽過了,這個姓權的保正,性喜漁色,而且特別喜歡有良家氣質的女子,不喜青樓風流女子。以殿下的容色,他只要看見了,斷無不上前搭訕的道理。」
紇干承基一邊說着,一邊游移着目光,掃視到權保正府里,恰看到大門看了,不禁微微一笑。平時下人出門,都是只開角門兒的,既然開了大門,肯定是權保正出來了。
紇干承基道:「我先去租好的那處房舍里等着,他若來搭訕,你就半推半就,誘他前往。他若跟你進屋,總不好叫隨從跟隨的,到時咱們神不知鬼不覺,就能把他擒下了。」
紇干承基說着,轉身就走。
楊千葉急聲問道:「那權保正什麼模樣?」
紇干承基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兒,低聲回道:「雙龍鎮上,他最大。這還認不出麼?」
「曉得了!」
這時大門全打開了,一行人從裏邊出來,楊千葉也顧不及多問,馬上甜脆脆地吆喝起來:「瞧一瞧看一看嘞,大頭菜白蘿蔔嘞,新鮮水靈脆生生的嘞……」
李魚核計此去長安,就要見到老娘和吉祥,琢磨在雙龍鎮上買點兒有地方特色的小飾品。雖說此去是去接他們過來,可終究是自己的一番心意。所以此時正在一家首飾頭麵店裏,剛剛精心挑選了兩件飾物,交了錢揣好東西出來。
那脆生生的賣菜聲本來聽着也沒什麼,李魚和楊千葉就算再熟,也絕不會相信這位大隋公主殿下會跑到街上賣菜,但是聽到那麼甜脆好聽的聲音,李魚還是忍不住扭過頭去,想瞧瞧這聲音的主人是否也如這好聽的聲音一般好看。
不料這一瞧,李魚一個踉蹌,險險沒在首飾店門口摔個狗吃屎。
而一邊胡同口兒,卻真真的有個人一跤摔到了地上。
胡同口兒的地面固然被人踩得溜滑,可墨大總管何等高手,下盤功夫極穩,若不是方寸大亂,哪兒摔得倒?可是……可是……他捧在掌心怕掉了,含在嘴裏怕化了,呵護如珍的小公主啊……
居然淪落到賣菜維生的地步,怎不由得墨大總管老淚縱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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