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家船行載客,主要是載貨、載商,因之船行擁有很大的前院和後院,後院主要是用來客人居住,前院則主要用來儲放貨物。
後院的客舍相當簡陋,畢竟沒有哪個客人會在此處長住,都是出了碼頭暫時歇腳或者準備乘船離開的行商,真要享受,自然會去長安城中。
這裏的客舍不但簡單,而且很多都是大通鋪,一個房間能住下二三十人的大鋪炕,此時最後邊最偏僻的一間大鋪房中,就有二十多人,而且大多數都是青年男女。
人雖多,室中卻靜,所有的人或坐或站,腰杆兒都挺得筆直,有些軍人一般的特質。
上首便是楊千葉和墨白焰、馮二止、曠寒四和辛吉四人。
墨白焰道:「齊王李佑謀反,十有八九,是陰弘智的手筆。」
曠寒四道:「可是我大隋宰臣陰世師之子?」
馮二止道:「就是他!昔日,墨總管命我等走遍天下,聯絡舊臣,我曾會過他。」
辛吉微詫道:「陰士師對我大隋忠心耿耿,陰弘智能攛掇齊王造唐皇的反,顯見也是我道中人,為何不把他拉攏過來?」
馮二止搖搖頭,欲言又止,面上微露難色。
墨白焰替他解釋道:「這陰弘智……已是被其父的仇恨蒙蔽了心智,論謀略本領,又不及其父萬一。其雖矢志反抗李唐,卻只是為了報父仇,一旦招攬過來,恐反而生事。」
曠寒四道:「但如今,他卻已盅惑齊王謀反了,我們……是否可以利用此事?」
楊千葉緩緩道:「我正有此意。但齊州如今情形如何,卻不得而知。」
辛吉道:「想必齊王已趁唐皇不備,起兵西向,不如臣去迎一迎,看一看齊軍模樣,如果小有氣候,殿下當可利用之。」
楊千葉道:「機不可失,戰場消息,瞬息萬變,消息往返,卻需大量時間。我自己去,待我迎到洛陽,想必齊王大軍業已殺至……」
楊千葉俏眼微眯,道:「若他取了東都洛陽,便有了與唐皇分庭抗禮之基礎。若他打不下洛陽,我也可以與陰弘智取得聯繫,內外呼應,幫他拿了洛陽,到那時……我們的機會就來了!」
曠寒四、辛吉等人聽了人人振奮。
曠寒四便道:「殿下,咱們在洛陽那邊的人手用以起事,尚嫌不足。臣已然舍了蒲州根基,不如就率人護侍殿下去洛陽,如何?」
楊千葉搖了搖頭,道:「不妥!一旦齊王真成了些氣候,則關中尤顯重要。你留下,與辛吉一起,若我於外面起事,必往長安來,到時候還需你們在李唐腹心處發揮大用!」
楊千葉看了曠寒四一眼,道:「此去,兵在精而不在多。況且,一旦有了機會,我會速召各地人馬往洛陽匯合。你只撥我幾名隨從,我扮商賈,隨船去洛陽便是!」
曠寒四還待解說,墨白焰看他一眼,淡淡地道:「此乃殿下軍令!」
曠寒四語氣一窒,只得拱拱手作罷。
這時,門扉一開,一個年輕人裹着一股寒意的風卷進房來。
門迅速地關上了,那年輕人從眾人中間快步走過來,向楊千葉、辛吉等人一抱拳,道:「唐軍行軍總管李魚,率部抵達碼頭。不過,他們只佔了半個碼頭,明日一早軍船開拔之後,民船便可上路,並不影響我等南下。」
曠寒四和辛吉聽說唐軍佔了碼頭,先是一驚,再聽下去,方鬆了口氣。
楊千葉聽了,卻是一陣恍惚。
曠寒四和辛吉重新看向楊千葉,見她微微發怔,不由詫異:「殿下?」
楊千葉收斂心神,緩緩地道:「就這麼決定了,散了吧!」
人群悄然散去,楊千葉也出了房,悄悄徘徊在後院裏。
見殿下在沉思,墨白焰和馮二止這兩個最近的人也都沒有上前答擾。
夕陽西下,一片金黃,殘留着些暖意。
高大的柿子樹上,葉子已經落了許多,一枚枚已經成熟的柿子,仿佛橙黃色的小燈籠,沉甸甸地掛在枝頭,墜彎了樹枝。
楊千葉停下腳步,仰着頭,望着那枝頭,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當日大堤上那神秘出現、又神秘消失的「神仙」。
神仙說:我不能成功……
神仙說:我的歸宿就是嫁人生子,他……在對岸。
這是叫我回頭是岸麼?
切!他都兩妻兩妾了,我堂堂大隋公主,安能與人分享?
這神仙也是個不靠譜兒的。
咳!不是!我身為世祖明皇帝血脈後裔,應該以光復大隋為己任,怎麼可以遇到小小挫折便放棄?更不要說自輕自賤,一至於斯?
齊王謀反,這是個機會,可如何這個機會抓不住呢?
神仙所言,究竟能否相信?
楊千葉百般糾結的時候,羅霸道正站在門口,聽着那船夫聒噪。
「你來得着實晚了些,臨行前一晚,本來都不再招納船客的。辛家的船,主要是跑貨,載的也大多是貨商,不差幾個旅客的船資。臨行前一天才來,人家也不好查你是不是水匪眼線,怎好讓你上船。
是我好說歹說,又說你是我家親戚,替你打了保票,這才得了上船的牌子!你看,就是這塊竹牌子,明日一早你持去登船就是了,為了這塊牌子,我可是把些許剩下的銀錢也都給了人家,並沒佔了你家好處……」
「多謝大哥,大哥費心了。」
羅霸道說着,從門上摘下那一串糟魚遞給房東:「拿去蒸一下,晚上添個菜吧。」
「咦?你明兒一早就出遠門,買這麼多糟魚作甚?好好好,我去蒸一蒸,晚上添個菜!」
又得了些好處,那房東提了魚,喜滋滋地便走,走出幾步,忽又想起些事來,回首道:「對了,明早我帶你去,現在官兵佔了碼頭,好在留出一半來,你可莫要走岔了。」
羅霸道聽他一說,曉得李魚沒有佔了整個碼頭,心中方自一寬,心道:「我與那掃把星不同船,想必無礙的。看來這姜太公,果然是有些靈驗的。」想到這裏,忙回房去,又虔誠地拜了幾拜……
天亮了,一大早,李魚就來到了碼頭。
他昨夜就宿在碼頭附近,夜裏也無甚娛樂,年輕人精力又充沛,想不早起都難。
李魚前幾日獲悉他將保護調撥的軍資輜重乘船先行,就想到了劉老大當初那番話。當初他們被李世民從獄中放出,劉老大搭船回洛陽,結果途中船中翻覆,全船人只有他一個靠着一身好水性僥倖逃脫。
於是,李魚居安思危,給自己設計了一件安全衣,大抵與現代的水上救生衣相仿,只是裏邊沒得泡沫添塞,就用了軟木,外邊用布包裹,再以繩索繫緊在身上,外邊一套長袍,除了稍微有點像個橄欖球運動員,肩寬胸厚的,倒也不易看得出來……
船很大,這是軍船,調撥軍用物資的大船,李魚看了看,心中更加安穩了幾分,大船不易傾覆,這個簡單的道理他還是明白的。
站在船頭,看着士兵們忙忙碌碌,螞蟻般上下,李魚忽然想到了楊千葉。那個一條筋的傻丫頭,整天介嗅着看着,但有一絲機會,她就不放過,齊王謀反這件事,她會不會……
「希望不會吧!哥看過的歷史小雜文中,就沒見過李世民一朝,有過一次成規模的造反,齊王是個什麼東西?有關他的事兒,我更是壓根就沒聽說過,明顯是條折騰不起什麼風浪的小雜魚兒呀,你可千萬別再往裏頭摻和了……」
紇干承基一向認為自己是個大英雄,英雄與英雄所見,大抵是相同的。
經過了昨日一場酒宴,紇干承基更加認定,這位齊王一定不可能造反成功。跟在他身邊,唯有死路一條,還是遠避為吉。
一大早的起了床,在院子裏練了幾趟刀,還不見齊王和燕弘信、陰弘智等人出現,紇干承基向府上的家丁打聽了一下,得知這幾人昨夜酩酊大醉,此時仍在宿醉未醒中。
紇干承基大喜,忙詭稱自己也仍覺得睏倦,打算回房睡個回籠覺,叫他們不要打攪自己。紇干承基回了房,稍作收拾,關了門戶,開了後窗,趁人不備,越窗而出,極迅速地便翻了院牆,逃上了街。
「三哥,走親戚且,上來不,俺拉嫩一軲轆,兩文錢就走了哈。」
紇干承基一愣,這人是誰啊,咋開口就叫我三哥呢?他咋知道我在隴西馬匪幫里當過三哥,難不成是故人?
那趕車的見紇干承基發愣,便又道:「嫩莫是軸親戚且?嫩幾末想揍啥且?」
紇干承基遲疑片刻,拱手道:「咳!這位仁兄,我想出城,卻不知足下是否可以捎我一程?腳程錢自是好商量。」
那趕車的瞪眼道:「嫩拂啥咧?嫩拂話俺聽不懂咧。」
「我說哪裏可以出得這齊州城池,何處可有販騾馬的,哦,船渡也可。」
「嫩拂啥咧?俺知不道!嫩倒系軸不軸,嫩不軸俺就軸咧,俺擱拉拜子卡禿嚕皮咧,覺指蓋子也卡傷咧,俺不大欲做,俺尋摸去找個大夫。」
兩人雞同鴨講半晌,那趕大車的呼呼咧咧地就走了。
紇干承基愣了半晌,左右看看沒人注意,趕緊就走。他來時是被人接進城的,此時想走,卻也不知城門在哪條路上,只選定一條方向悶頭前行。
遠遠看到一座城門,只是那城門卻已關死,頓時眉頭一皺,齊王果然封了城啊,這可如何出去?
正逡巡前,又被一隊官兵看到了,登時圍了上來。
「敗動,嫩揍啥且?」
「將才有個三隻爪子的缸泡嘍,系嫩同夥不,嫩系同夥不?」
「我……哎,你別推啊,咋還綁上了,我說……」
「嫩着銀,腦騷個頭,含書書個嘴兒,搖哪出溜,一湊揍不似個好銀兒,逮走,逮走……」
紇干承基欲哭無淚,這一刻,他無比懷念那位「大齊國上柱國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兵部左侍郎陳二狗陳大將軍」,好歹他聽得懂自己說的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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