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魚一路急如風火,長街上剛剛結束戰鬥,很多人還持械站在街上,陡見一人狂奔而來,精神還沒放鬆的眾人立時揚起了刀槍,不過,只是虛驚一場,來人手中無刀,只有一人,對他們嚴陣以待的樣子視若無睹,就從他們身邊飛掠而過,弄得所有人都驚疑不定。
「乾隆堂」,門外長街一片肅殺之氣,乾隆堂內卻是充溢着喜悅。
店裏五個大賬房,二十幾個夥計,都認得這位真正的東家,一見他來,馬上迎上前去,向他道喜:「阿郎,恭……」
喜字還沒出口,李魚已經飛奔上樓了。
「負心漢」端着一盆微紅的溫水從房中出來,一見李魚連忙笑臉迎上:「呀!阿郎回來了,恭喜阿郎,我家姑娘給您生了個大胖小子呢。」
李魚定了定神,向她點點頭,向房中一指:「我……能進去嗎?」
「負心漢」抿嘴一笑:「阿郎是此間主人,誰敢攔着。」
李魚也是忐忑,聽到這裏,鬆了口氣,迫不及待就往裏邊走去。
榻上,龍作作躺在那兒,有些虛弱,臉上的汗漬已經擦去,皮膚洋溢着一種母性的光輝。小丫環「無情郎」正像一隻勤勞的小蜜蜂兒似,來來回回的也不知道在忙什麼。
穩婆已經不見了,想是功德圓滿之後,拿了賞錢已經離開。
李魚急急東張西望:「人呢?哪兒呢?」
龍作作瞧見他來,甜甜一笑,輕啐道:「還能在那兒,掛起來給你看麼,這兒!」
龍作作點了點下巴,李魚這才注意到她身邊隱隱露出一角襁褓。
襁褓外邊又和龍作作合蓋了一層被子,只露出一角,所以李魚都沒注意。
他趕緊走過去,腿上肌肉繃得很緊,腳落地卻很輕,小心翼翼地,像怕踩了雷似的湊過去,探頭一瞧,襁褓不大,裏邊只有巴掌大的一張小臉,閉着眼睛,抿着嘴巴,正在睡大覺。
「啊!」
李魚驚嘆一聲:「這么小!」
龍作作白了他一眼:「人家要死要活的生下來的,你瞧他白白胖胖的,哪兒小了,這要再胖一些,還不把人家疼死。」
龍作作這一說,提醒了李魚,李魚興致勃勃:「是個男孩兒?我瞧瞧。」
「你小心些,別弄傷了他,都進秋了,可別讓孩子着了涼。」
龍作作緊張地說着,卻沒阻止他的動作,只是下意識地用手臂環了一下,似乎想替那襁褓擋擋風。
襁褓打開了,光着屁股的小傢伙藕節似的胳膊腿兒,剛一得自由,雖在睡夢之中,馬上蜷起雙腿,舉起一雙小拳頭,奮力地抻了一個懶腰,跟一隻小蛤蟆似的蜷在那兒,依舊不睜眼。
胯下一隻小雀雀,「大言不慚」地暴露在李魚面前,龍作作看着那白胖胖的寶貝兒子,臉上喜悅的神情更勝。
「哎呀,哎呀,這小傢伙……」
李魚喜不自勝,想摸摸他,可一瞧那白嫩嫩的皮膚,生怕一摸就蹭掉了皮兒。想抱抱他,可胳膊腿兒雖胖乎乎的,但那小手小腳,小腳丫連他掌心都占不下,手指頭細細的,小小的,生怕碰一下就折斷了似的,於是李魚就只伸出手,又縮回,只是口中嘖嘖連聲,一種對生命的敬畏,油然而生。
門口,鐵無環已經追回來了,他靜靜地跪坐在門口,聽着房中輕微的讚嘆聲,說笑聲,臉上也露出了滿足、溫馨的笑。
「你看黃曆,今天九月八,黃道吉日。宜嫁娶、開光、祭祀、祈福、求嗣、開市……」
「求嗣!求嗣誒!咱們家小郎君,八字一定好的很。」
李魚一進屋,「無情郎」就乖巧地退了出來,此時和「負心漢」兩個人捧着一本黃曆,正在那兒興致勃勃地點評着。
鐵無環微笑地聽着,也替李魚高興。
但是,忽然之間,他卻一怔:九月八?那明天就是九月九了?
鐵無環不期然地想起了去年離開龍家寨前,與李魚「推心置腹」的那番話。
李魚當時親口告訴他,要回長安!要履行對皇帝的承諾,要回京受死!
明天就是九月九了,那恩主……
鐵無環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側耳傾聽着房中動靜。
房中,龍作作歡喜之後,忽然意識到李魚不該出現在這兒,不禁臉色一變,壓低聲音道:「你怎麼還沒走,不是說今天要趁亂隱遁麼?」
李魚苦笑一聲,搖頭道:「一言難盡!哎,你剛生了孩子,我就……,我對不住你。」
「別說這樣的話!」
龍作作握住了他的手,柔聲道:「多少軍人,妻子在家生產時,甚至都不知道能不能見到他回來。多少商賈,也是一去經年,甚至一別十年、二十年,才得歸來。我們,總比他們幸運的多,何況,分離是為了長相聚,我不會那麼矯情的。」
為人母后,龍作作仿佛開了一竅,比起以前的嬌縱,忽然通情達理了許多。
「今天東籬下發生了許多事,所以現在……是沒辦法了。我多陪陪你……」
李魚俯身下去,寵愛地看了看熟睡的兒子,湊過去他母親的頰上輕輕一吻:「辛苦你了,晚上我再佈局,恰因今日出了事,我明日消失,也不會引人懷疑。」
龍作作的聲音小,李魚的聲音大,坐在外邊的鐵無環,隱隱綽綽地聽到了李魚俯身去吻龍作作時說的話。
「你剛生了孩子……,我對不住你。」
「今天東籬下發生了許多事……我多陪陪你……」
「恩主真是輕生重諾的奇男子!」
鐵無環缽大的鐵拳緊緊地攥在了一起,心懷激盪,不能自己。
對李魚,他欽佩無比。他本就是一個然諾重於生死的義士,對於同道中人自然無比欣賞。
但是一想到小主人剛剛出生,他的父親就要慷然赴死,他這輩子,甚至不能記得自己的父親長什麼樣子,鐵無環心中一酸,眼睛情不自禁地濕潤了。
「多陪陪她,然後得去見見常老大,之後再以妻子剛剛生產為由回來,晚上尋個機會『失蹤』,經過今日之亂,我的失蹤一定會被認為是喬大梁的餘孽動手泄憤,我的消失便神不知、鬼不覺。只是無環這廝太犟,我若『死』了。他必誓死追隨我的兒子,這要是來日隴右相見,多麼尷尬。不成,得讓作作想辦法支走他,他這樣一條好漢,也不能為人奴僕,終老一生。」
房間裏,李魚摸挲着作作的柔荑,暗暗地盤算着。
房間外,鐵無環心中,一個大膽的念頭也油然而生:「恩主與我,有再造之恩。更因他的指點,我才得以洗刷血仇奇辱,復我鐵驪部落,恩重如山,百死難還!九月九,授首受刑,這一劫,我替主人去擋!」
鐵無環暗暗下定了決心:「一命還一命,便不算主人失言背諾!既全了主人名節,又保了主人家庭圓滿,這筆賬,划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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