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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落連忙說道,「就是你在陳州西郊頭一次逃跑,險些墜了深崖那回,駱總管帶人將你尋回來時,你已經昏迷不醒,半夜又起了高熱,我守着你時,聽到你說這些夢話。箏箏,若是你不想說,便只當我沒有問過,人活在世,誰身上沒有藏點心事的?」
她說着便有些惆悵,半晌抬頭直視顏箏,鄭重地許諾,「你放心,這些話我沒有和別人提起過,以後也不會。」
碧落被輾轉賣過,也曾在官宦人家做過活,她很清楚外面的世道規矩。
倘若顏箏並非安烈侯府的小姐,卻冒了世勛顏氏的名,若是被人知曉了,會惹來很大的麻煩。
可若她當真是被歹人擄走拐賣的侯府千金,這一路上不知道經過多少人的手,如今到了北府即將成為韓王的侍妾,世家貴女的名節受損,令家門蒙羞,顏家恐怕也不會再認下她。
顏箏怔怔地咬着唇,許久都不說話。
假若當初認清自己來到了三十年前時,她心裏只是困惑和僥倖。那現在,她開始覺得,冥冥之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牽引着她來到這裏。否則,她怎麼會那麼巧,「借屍還魂」在自己親姑姑的身體裏?再世為人,仍與顏氏家族存在那樣緊密的聯繫?
祖父顏緘生有三子一女,除了父親顏朝是祖母盧氏所出,後面兩位叔父都是繼夫人廖氏的骨肉,至於唯一的女兒,則是他年輕時的一段風流孽緣。
他少年承爵,人生得意,性子裏便很有些狂盪不羈,那時還未與盧氏訂親,整日留戀花街柳巷。有一年,皇城最大的花樓來了一名絕色美人名叫月姬,因為她的美貌稀世罕見,過不多久便名動皇城,成了達官貴族皆想要一親芳澤的花魁。但月姬性情孤傲,若不符她心意者,便是當朝宰相,她也敢拒之門外。
皇城之下,遍地貴介,她卻唯獨看中了意氣風華的安烈侯顏緘。
纏綿數月恩愛,人人都以為月姬定必會成為安烈侯的侍妾,成就一段風塵佳話。但當安烈侯成親的消息傳來,她卻驀然從皇城裏消失了,不止花樓的老鴇不知道她的下落,連安烈侯也摸不到她的蹤跡,她的離開如同她的到來般神秘,從此再無音訊。
風塵纏綿,露水姻緣,祖父其實並沒有放在心上,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所以這名叫做月姬的女子只在他堅硬如鐵的心上輕輕漾開一道波紋,須臾便又恢復平靜,他很快就忘記了她。
祖母盧氏生產過後不久因病過世,祖父後來迎娶了鐘鼎侯府的嫡女廖氏,繼夫人為人還算寬厚,就算很快生了兒子,也沒有苛待長子,一家和睦,祖父便將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仕途之中,果然越發得到永帝的寵信,成為當世炙手可熱的權臣。
永德三年春,安烈侯府顏家,迎來了一名不速之客。
那與安烈侯顏緘頗有幾分相似的臉龐,與月姬如出一轍的眉眼,以及她懷中所帶着的生辰八字,無一不證明了她的身世。原來月姬重病身亡,臨死前請託鄰人將時年四歲的女兒送回皇城,要她認祖歸宗,從此依附父族生活。
安烈侯沒有女兒,安烈侯府也不在乎多養一個女兒,所以他很爽快地認下這個孩子,為她取名顏真。一名生母低賤的庶女,並不能撼動或影響廖氏和她孩子的地位,所以她也很慈悲地接受了顏真,並待如己出。可惜這孩子沒福,長到十歲上,有一回去皇城西門外的護國寺為父母祈福,許是吹了陰冷的山風,回府之後便得了急病,沒有幾日,便就夭折了。
但顏箏知道,這不過是對外的說辭。
事實上,她的姑姑顏真,是在去護國寺的半道上遭了歹人擄劫,安烈侯府追查了半年,只查出顏真被輾轉倒賣,至於最後的下落,卻再也查不出來了。當時正逢廖夫人難產,兇險萬分生下了第二個兒子,祖父丟了女兒的陰鬱之情很快就被再得貴子的歡喜沖淡,便漸漸不再派人去尋了。
但她想,也許祖父並不是找不到,只是不願再去找罷了。
已經宣佈得了急病死去的女兒,假若重新回到侯府,該怎樣解釋?被歹人擄走販賣,不知道經了多少人的手,世家貴女的聲名有污,非但不能嫁入匹配的門第,還要帶累顏氏家族其他女孩的婚嫁。不論是為了安烈侯府的臉面,還是顏氏家族的和睦,他只當從來沒有過這個女兒,才是最好的方式。
何況,他與這個半路來的女兒感情並不深。
顏箏閉上眼沉沉地嘆了口氣,滿身的惆悵落到寂靜的車廂里,不知怎得,竟平添了幾分蕭索和頹敗。
她想,不論從前的舊事到底是怎樣的,也不論她究竟是被怎樣的因果牽引到這裏,她終究只能認命。她現在,不再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顏郡主,也不再是端華雍容母儀天下的顏皇后了,她是顏真,安烈侯已經「死去」的女兒,家族的棄子。沒有家族的庇佑,沒有身份的倚仗,從此以後,她只能靠自己了!
良久,顏箏緩緩睜開清亮的眼眸,柔聲對着滿臉抱歉和擔憂望着自己的碧落說道,「我從前的確是安烈侯府顏家的小姐,但現在,你也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這個身份對我而言,不再是榮耀,而是負累。所以,先前我說過的夢話,你便只當從來沒有聽過,和我一樣,全部都忘了吧。」
她一邊說着,一邊重又將手攥緊了碧落的手掌,漆黑墨亮的雙眼望向碧落的,像是要望進彼此的心裏,她一字一句地說道,「我知道,你願意將自己的過去告訴我,是因為信任,我也是。同在亂世漂浮,能找到一個彼此信任的朋友,是多麼不容易,我會好好珍惜。」
相似的際遇,同在浮世飄零,嘗遍了世道的艱難和苦澀,又都被至親的家人放棄。這些話像是一道溫暖的符咒,輕輕落在了碧落心上,卻深深地打動了她。信任?朋友?珍惜?自從被親兄押上賭枱,她有多久沒有像現在這樣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是暖的,身上流淌的血液是熱的,胸口跳動的心臟是活的?
她的雙手控制不住地輕顫,但她的眼神里卻寫着無比的堅定,她沉沉點了點頭,「能找到一個彼此信任的朋友,是多麼不容易,我也會好好珍惜!」
碧落的話音剛落,寬大的車簾便被一股蠻力兇猛地扯起,將車廂里兩個戶互訴衷腸的少女嚇得不輕。
一個半邊臉上刺着青色圖案的青年,滿身寒霜地矗立在車前,他身形高大,將光線遮了大半,而那對深邃如獵鷹的雙眼卻冰冷冷地瞥向車內。
半晌,他沉聲說道,「駱總管說,按照現在的腳程,明日午後才能到韓王府,今夜就先在荔城歇下,荔城令會來親自來迎,請大家先梳整打扮一下,莫要失了體面,墮了韓王府的威風。」
那青年將話說完就轉身走了,但顏箏卻感覺到他眼角餘光的注視,因為從那青年出現時起,她也一直都在注視着他,確切地說,她一直都在注意着他他幾乎覆蓋了整個左臉的刺青。
夏朝律法,犯重罪者處以墨刑,以那黥面的青年左臉雕青之幅,犯的該是滔天之罪。可他看起來不過二十左右的模樣,那圖案上的墨色晦暗而淡沉,該是有些年月了。這該是年幼時所受的黥刑,稚子無辜,想來是為家族所累。但永帝登基之後,她似乎不曾在史料中看到有抄家滅族的記載,也不曾聽說過有哪個家族被罰以黥面之刑。
半晌,顏箏抬起頭來,眸中一片驚惑之色,莫非……
十三年前,橫掃西域九國,拯救萬千百姓於水火的鎮國大將軍穆重,在恆帝駕崩那夜,被永帝以謀逆犯上之名滿門獲罪,穆氏男兒盡被抄斬,女眷皆賜白綾,甚至連僕役都不能免去刑罰,丫鬟婆子皆沒入官中,發賣至四地,男僕家丁甚至連僕役的孩子都被黥面發配至南羅開荒墾地。
按照這青年的年齡推測,他倒極有可能是穆家僕役的孩子。
可南羅離北地,隔着十萬八千里,穆家的人怎麼能在韓王府的車隊中,他頂着這樣一張臉,韓王竟也肯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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