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邪 第一九九章 卿眉

    嬌弱黃huā化蝶,喚出的十七個人,每人身上都被捆縛着厚枷重鎖,背後插着長簽寫明他們的罪狀:收受賄賂草菅人命的狗官;殺人越貨,不留活口的山賊;勾結姦夫,謀害親夫、公婆的淫婦;打着神佛幌子騙人錢財,香灰誤病害人死命的老虔婆十七人,個個作惡、個個該死,偏他們全無悔改之意,目光得意望向蘇景。 蘇景則一點頭:「落鎖,幫我殺人!」

    十七人同聲歡呼,身上枷鎖同時散碎,或尖聲大笑、或嘶吼怒嗥着,沖向大群怪猿!

    釋家六神通,『宿命通』為其一,能知過去宿業。

    將黃huā贈給蘇景的神光大師,不是彌天台中修持最精深之人,但他本應是的他誕生時,西天方向靈光迸現;他三歲時,第一次踏足寺廟,內中所有清香都在三息內燃盡;六歲時被彌天台高僧引入佛門,神廟中擺鐘不撞自鳴,悠揚傳盪九百里。

    如此天資,怕真的是哪位羅漢轉世,人人都道神光定能修得禪果,赴身極樂世界。甚至還有高僧斷言,神光入釋,為弘法先兆、佛門禪家當迎來一場大興旺可是等神光開始修行後,所有事情都變了樣子。

    靈光引證的佛家『聖童」修持進境緩慢無比,就是比起彌天台普通僧侶也遠遠不如,若非彌天台中幾位神僧都篤定他能有大成就、不惜損耗本元為他灌頂開靈。神光早就老死在修持路上了。

    即便得承前輩高僧惠澤,神光的修持也是個不上不下的局面,比起普通僧侶要高得多,但是比起彌天台中同輩、同地位的高僧,他又差得遠。

    佛門六神通中,他勉強修到第五通便止步。不過就是因為這『宿命通」他看到自己的往事前生:哪是什麼羅漢轉世。他能看到的、前面整整十七世,皆為該死之人。

    該死,但這十七世。世世都得善終!

    佛門弟子修因果,前面十七世皆作惡,卻未嘗報應。層層惡業積累至今,這一世修行路又豈能平坦?若神光要是順利成佛,那西天靈台便是邪魔總壇了!

    望穿前生,還是千年前的事情,神光彷徨無助,心基搖搖欲墜,又得彌天台三大聖僧相助,以六千年供奉佛前的青燈古捻、助他攬盡前生十七世所有罪業,煉化成了那一朵嬌嫩黃huā。

    佛門神通蘇景不懂,但他至少能明白huā蝶幻化的十七個人。便是神光前十七世的罪孽!

    而『罪人』身上枷鎖,便為神光今生修持的禪念。

    神光把這隻『huā蝶』贈與蘇景,致劍冢之謝不過是細枝末節吧,神僧此舉另有深意要知道,現在的神光大師。早已不再是千年前那個迷茫僧侶,自huā蝶煉成,他便仿佛脫胎換骨,境界日漸深厚,時至今日他已無愧神僧之稱。

    『贈huā』的內涵神僧不說,蘇景也糊塗着不過蘇景倒是篤定一事:這huā蝶。是一柄雙刃之劍:十七『罪人』可助自己殺敵;

    可是哪怕蘇景把huā蝶用在正途、降妖除魔,對十七罪人來說,都是再添殺孽血債,動用一次,他們的罪惡便更深一層、魔根也更深一截,長此以往遲早會有一天,佛法再降服不了,到那時會發生什麼,誰也不知道。

    黃huā蝴蝶,來自佛門聖僧的饋贈,卻是最最邪佞不過的寶物!

    便是因難以駕馭且後果堪憂,蘇景輕易不會動用此物,直到今時此刻,再不能不用了。

    十七罪人入戰!罪根、罪性、罪孽之軀。

    他們的力量不是蠻力,但也不是法力,而是惡業,本厄之力,作孽之力奉命殺人。

    雨漿中的惡戰陡然激烈,中土之劍、南荒妖蠻、自輪迴中遁入今生的孽惡,諸力與共,齊抗怪猿,每一次撲擊身後都會甩盪一道雨龍;每一次對撼都會把轟轟暴雨滌盪飛散!

    怪猿慘聲長嗥,被『罪人』的指甲撕裂肚皮、抓碎五內;被三屍並劍斬飛頭顱;被黑衣鬼主一刀劈斷雙腿;被山胎兄弟合力撕扯兩段但還不夠!三百怪猿,每一頭都能於烈烈兒打個平分秋色,即便蘇景全力以赴,仍是不夠!

    半個時辰戰團暫分,山胎兄弟均告脫力,一個折腿一個斷臂,蘇景及時將他們收入令牌;

    十七罪人個個身軀散碎,他們不會死但已無法再戰,又集做黃huā插回蘇景的衣襟,冥冥之中隱透尖聲怪笑,罪人們開心不已,今日殺人不少,休養過後罪孽更深一層;

    妖蠻們便更不堪了,還活着的只剩七十一人,個個重傷倒臥,只有幾人還站着,但也僅是站着了,再無力相鬥。若非蘇景始終在救護同伴,現在仍能活着的只怕剩不到三成;

    還有,雙手帶鬼頭大刀斷了,來自幽冥的黑衣青年口中鮮血湧出,陰煞身、黑血漿,他也無力再戰,躺在地上粗重喘息可對面還有七十餘頭強壯怪猿、完好無損。

    外來之人,還能戰者,只剩蘇景與三屍!

    不難想像的,片刻後再開打,蘇景等四人就再沒『餘地』了,剩下的所有怪猿都會殺向他們。

    可能會死,而且可能很大。

    蘇景也受傷了、早就受傷了。長呼、長吸,蘇景忽然說道:「和你們三個一起打架,倒是痛快得很。」

    兩個矮子沒吭聲,一個胖子應道:「和我一起逛窯子更痛快。」

    就在這個時候,便會人形的小蠻妖搖晃着走到蘇景身旁。少女的後身被怪猿抓了三次,嬌嫩的皮肉幾乎稀爛了,小蠻妖站不穩當,靠在了蘇景身上,自挎囊中取出了寶貝肚兜。

    站在蘇景另一側的不是阿嫣小母,小母站不住了,躺在大雨中。螓首枕在烈烈兒的肚皮上,居然還在笑:「猴子,你肚皮真軟和。」

    烈烈兒哼:「腦袋真沉。」

    蠍怪沙包站在蘇景另側。三屍還曾一度懷疑這頭蠍子是蘇景新收入大聖玦的妖奴,否則惡戰之中,它為何始終跟在蘇景身旁。瞎子都看得出,沙包不是求護佑、而是拼命想要護佑蘇景。

    沙包的胸口塌了,咳嗽着,但還是說道:「小蠻妖,你的肚兜沒用,快收起來吧。」

    小蠻妖想笑的樣子,但落在臉上的神情卻是呲牙咧嘴,痛苦無比:「不是我要用肚兜,是他要出來了這也不是法術。」

    話音落處,紅紅的肚兜兒忽然一盪。一團紅光涌動,向着殘存怪猿直撲過去!

    這邊一動,對面怪猿也告爆起,哪還有什麼可說的,丑劍、北冥、骨金烏、劍羽、殷天子蘇景與三屍齊動。又一次逆沖強敵。

    下一刻,劍器攪動筋骨血肉的聲音,又復響徹這暴雨連天之境,而想像之中的艱苦一戰、生死之爭,來得卻要淺薄得多!是惡戰沒錯、艱苦吃力沒錯,可是要遠遜於蘇景心裏的準備。甚至這苦戰的程度,還不如之前的大混戰——原因再簡單不過:血戰中,有多出了一個人!

    肚兜中那燦燦紅光,時分時合、來去無蹤,但蘇景能看得明明白白,赤光之內藏着一個人:不識得,卻無疑是自己人,他與蘇景並肩誅殺強敵。

    那赤色光芒便是他的手中利劍,中土漢家的遁劍、御劍之術,而此人戰力離山的龔長老、樊長老等人也不外如此吧!

    小蠻妖的肚兜中,竟還藏了個人!

    驚喜交加!蘇景還沒開口,三屍便異口同聲:「幹嗎不早點出來啊!」


    只有一聲冷哼回應,赤芒一閃,將一頭撲向蘇景的怪猿斬殺;另一邊骨金烏與鯤魚齊動,擋下了另一頭想要偷襲『肚兜中人』的怪猿。

    中土之劍不在法術範疇,劍之銳意與法術殺傷完全是兩回事,正是怪猿的克星,有這等御劍高人相助,情勢立刻好轉。

    無論心中如何疑惑,沉沉黑暗中突然划起一道璀璨勝望,總是一件大喜事,蘇景與三屍精神精神大振之下,名劍長嘯又復清冽漸響亮!漸高亢!漸成烈烈之勢!

    最後的半個時辰、最後一片劍光閃爍、最後一聲悽厲慘叫、最後一頭怪猿伏誅!

    這靈境之中第二場殺劫終告結束。

    蘇景收劍,喘一口氣、又把背後抱在手中,金烏大焠真再起。

    來自幽冥的黑衣青年見暫無險情,咳嗽着對蘇景道:「沒事了,那我回去了!」

    蘇景騰出一隻手,摸挎囊、跟着一揚,將自己那塊早就碎裂的離山命牌扔給了他:「萬一在下面遇到小師娘,說你是我朋友,她不會難為你。」

    黑衣青年看了眼那牌子,一抬手又將其拋還給蘇景,自從長大了他就不會笑了,冷冷道:「不用,萬一遇見她,是我為難她!」

    蘇景笑了:「吹吧!多謝!還有沒問過你的名字。」

    「好說,馬伯庸!」黑衣鬼主勉強一躍,就此消失不見,只留下這一句話。

    劫過,雨卻未停,反而更兇猛了,置身其中,所有人心中都有一個感覺:這是大海傾瀉而下吧此刻靈境的地面再塌陷,雨水開始存積,蘇景與黑衣青年短短兩句話的功夫,水便齊腰。

    總不能這樣泡着,蘇景催起火靈雲駕,把所有人都『撈』起,飛升半空中,大焠真助燃扶乩命火不停,另有分出一份心思,抬頭望向『肚兜中人』。

    殺盡怪猿後,他沒再回去,相反,此人散去了劍光,三十出頭的男子,身形不高、面色蒼白,眼角眉梢抹不掉的邪氣。

    迎上蘇景的目光,那人聲音淡淡:「離山的小子。還可以。」

    開口就叫破蘇景身份,蘇景如何能不驚奇:「閣下是?」

    小蠻妖傷在後背,乾脆爬在了蘇景的雲駕上,看樣子她是實在懶得起身了,直接對蘇景道:「這位就是我的師尊,青眉老祖!」說完,她又望向師父。趴着擺了個磕頭的樣子:「不肖弟子拜見老師。」

    躺在蘇景身旁的阿嫣小母突然咯咯一笑,烈烈兒納悶問她:「笑啥?」

    「到底還是小女娃,趴得舒舒服服。我都好久沒辦法那樣趴了。」說着,她挺了挺胸膛,蹭上了蘇景的胳膊。

    另一邊。赤目端詳着青眉老祖,紅眼睛裏有些疑惑,青眉老祖的眉毛是黑的,形如柳葉兒,是一雙宮娥、女子的眉形這時他也恍然大悟,為何此人的眉目有邪氣:明明是個消瘦男子,卻生了一雙女兒眉,不邪才怪!

    雷動則捅了捅拈huā:「一個小女妖,一個熟透了的精怪,你不上前去搭話?怎麼改了性子了?」

    拈huā一笑淡然:「蘇鏘鏘的女人。我絕不碰。」

    各方渾人各有各的渾,青眉老祖眼中根本沒有他們,徑自望着蘇景:「既聽得『卿眉』之名,為何還不來見禮?」

    青眉是卿眉,內中分別光靠聽的確是分辨不出來。

    蘇景疑惑:「我應該識得你?」

    這次輪到卿眉疑惑了:「塵霄生沒對你提起過我?」待蘇景搖頭。卿眉釋然一笑,解釋一句:「當年離山門內,塵霄生要救的那個妖人便是我,這才留下了一例。」

    一句提點,蘇景便恍然大悟,南荒之地。還分什么正邪,何況對方出手相助於己,蘇景向對方點頭:「見過卿眉道兄,再謝相助大恩。」

    蘇景還在援助扶乩,沒辦法真正行禮致謝,卿眉也不把這些俗禮當回事,又問道:「可有怪我,為何不早出手?」說話時,他的胸腹間忽然震了震應該是一聲咳嗽,但被他硬生生地壓下去了。

    卿眉的本領比不得塵霄生,可也是真正的前輩高人,若他肯早出手,蘇景又何止於如此吃力,入擂妖蠻也不至傷亡如此慘重。

    蘇景卻搖了搖頭:「不怪,但疑惑。」

    人家出手是人家的事情,既然來幫手蘇景就只有感激的份,若卿眉見死不救那也是本份,卿眉和蘇景很熟麼?

    卿眉抬頭看了看天,暴雨成狂,正下的瘋。

    「我得留些力道,後面還有大事要辦。」卿眉緩緩呼、緩緩吸,調整內息。此人修為精深,但有傷勢在身,否則只憑剛才一場鬥戰他斷不至內息不穩。

    若是換個地方,對方沒有深聊之意蘇景也就不多問了,可是眼前大家幾近處於絕境,聽卿眉之言,他似是了解內情的,蘇景就非再問幾句不可了。

    候了盞茶功夫,待卿眉整息完畢,蘇景開口:「還請前輩指點。」問得模糊,總之想怎麼說都隨卿眉,無論他說什麼蘇景都會認真聽。

    修行之人無論正邪,都要淬鍊心性,而這份心性煉到極致,不外兩種情形:或無情、或至性,沒有對錯之分,皆可破道飛仙,不同性根追求不同極致罷了。

    所以修行道上無情事隨處可見,為一枚靈丹、一柄好劍或者幾張仙符,千年交情轉眼崩碎;但同樣的修行道上,至也屢見不鮮,如莫耶藍祈對八祖陸角一往情深,又如師兄賀余對離山、對同門幼苗的愛護之切。

    塵霄生、卿眉這一對街坊,身在正、魔兩道、或許心性淬鍊還到不了極致,但心中也都有一份好性情,為上輩恩情塵霄生敢赴死救人,得脫大難卿眉也把塵霄生引做義氣摯友。

    塵霄生來到南荒後,卿眉也隨之而來,不過他不在齊鳳,而是遊走更深,來到剝皮國紮根落戶,還收了小蠻妖做弟子。

    近年來剝皮準備興兵犯界,卿眉對洪蛇一脈的妖孽便重視了起來「前陣子我接到塵霄生傳書,說是離山又跑出個棄徒來南荒,正往南方深處去,要我幫忙照看下。」卿眉的聲音很飄,與他講話蘇景找不到重音:「我沒搭理他,大戰在即,哪有空子管你,我得帶着小蠻來打着剝皮英雄擂!」

    小蠻妖聞言撅了下嘴巴,似是不太服氣:明明是她帶着師父來打擂。

    奪擂、做個剝皮大將軍,然後和齊鳳塵霄生裏應外合卿眉的念頭與蘇景不謀而合,但是在此之上,他還有另一重自己尚不能肯定的想法:獻祭。

    卿眉追查洪蛇一脈時候不短,着實查到了些有用的東西:「或許是真心招賢,或許是要把你們都當做祭品,獻於蝕海大聖,里外脫不開這兩重結果,不管是什麼,我都得來沒壞處的。」

    烈烈兒雙眼瞪圓:「你的意思是,蝕海大聖還未死?」

    卿眉笑了下:「你倒此間是什麼地方?上九天巧玲瓏界,便是蝕海大聖的識海!那扇紅門一開,咱們就走進它的夢中了。還會做夢的東西,會是死的麼?」

    沒人能不驚詫,之前的劫數還在眼前,剝皮國在害人,大夥明白;把他們當成祭品,也並非不能理解。可是這個世界,竟不是一座化外天,而是遠古大聖的識海、夢境,這也未免太過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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