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弟子下山省親,幫了一位同道散修,劍與劍法皆為其所贈,弟子真心愛劍,回山時一時心智蒙昧,瞞報此事,可是......」
白羽成哪去理會他的『可是』,轉目望向白鳥筆仙,後者會意:「罪據下官已然收沒,這便呈堂。」說着,小小筆仙手捧一劍、一簡,交予白羽成。
白羽成稍作審視,恭恭敬敬將兩件東西擺放在蘇景案上,跟着他轉回頭望向鏡里鍾檸西,冷笑:「只為這種劍、這等劍法,你便違背長輩囑託、違犯離山禁律?」
這個時候鍾檸西已經收斂了哭聲,盡力鎮定着,可孤苦伶仃一魂魄,再如何努力說話時依舊聲音發顫:「弟子修完了功課,心中升了獵奇念頭,所以...求白師叔、蘇長老......」
不等話說完,就被白羽成一身冷笑打斷了:「求?不用求了。離山刑律,條條明白,你違背長輩囑託,擅越之罪清楚,斷決在此:鐫天石崖第九峰,外門弟子鍾檸西忤逆抗命,無可赦,以儆效尤!」
無可赦,便是滅身碎魂、連再入輪迴都轉生為人都沒機會的重重刑罰。
鍾檸西聞言只覺得五雷轟頂,不過私自練劍罷了,又怎麼可能遭來滅頂之災啊。哭喊、哀求,望向蘇景嘶聲大呼『弟子知錯了,求長老開恩......』。
蘇景卻不吱聲,靜靜看他片刻,轉回頭對白羽成微一點頭。
罰得太重,蘇景卻同意了,只因他心裏多出一個疑問:白羽成。
白羽成是龔長老高徒,性情與師父頗有幾分形似之處,皮相冷漠但骨子裏分長幼重規矩,對長輩從不會越禮,更因真頁山城的事情對蘇景心存感激。一直以來皆如此的白羽成,今天在刑堂卻越俎代庖,案子雖不大,可他連審帶辦把所有事情都包辦了,甚至最後落刑大事都未去問蘇景一聲......這也太妄自尊大了些。
如此反常情形,以蘇景的心思怎麼可能察覺不到。
是以蘇景不出聲,不過在他手中也瞧瞧捏了一道真火,唱戲一切好說,如果掌刑巨靈真要把鍾檸西打得魂飛魄散,蘇景就非得制止不可了。
鍾檸西呼號求饒不過兩三聲,忽見一向好脾氣笑嘻嘻的蘇太師叔竟也點頭同意落刑,一下子入墜冰窖,一顆心直直向下沉去。
白羽成叱喝:「行刑!」
一個巨靈躍落孤峰,抬起一腳將鍾檸西的身體踢落懸崖!而鏡內鍾檸西的魂魄只覺巨痛襲來,眼前陡然炸起萬道強光,隨即萬事不知,意識崩散......
過了不知多久,忽然眉心一陣刺痛,鍾檸西一驚而醒!
還未死麼?張開眼睛,只見一隻白鳥正狠啄自己的眉心,鳥背上的小小筆仙滿臉憎惡:「大膽罪徒,進了刑堂還敢神飛天外幻想發呆,本官看你是當真不知悔改了!非得辦你個『無可赦』之刑不行!」
鍾檸西忙不迭站好身體,左右打量...空蕩蕩的刑堂,十六根刑棍分倚兩側牆壁,蘇長老正低頭翻看卷宗,掌刑弟子白羽成坐於偏位,正舉目向他冷冷望來。
自己才剛剛踏入刑堂大門。
那剛剛發生的一切都是因懼生幻?思及過往,回憶魂魄離體的無邊苦寒、發自內心的深深恐懼,最後眼睜睜看着自己身體被踢入無底深淵的孤苦無助,鍾檸西心底陣陣發緊、額角冷汗滲出。
皆為幻?皆為幻!自己還活着,才剛踏入刑堂大門一步,之前事情不是幻象是什麼......可還不等他為『再世為人』喜悅開心,左首掌索巨靈顯身,手中鐵索晃動;右首掌跪巨靈也大步踏來,巨掌舉起向他肩頭按下;其他諸位巨靈也相繼顯身,尤其那位掌鏡刑靈面目尤其森冷。
之前『夢魘』捲土重來!
就在此刻,掌刑弟子白羽成忽然開口:「慢。」
一字落下,刑堂中涌動的騰騰殺意立刻散去,長棍歸牆,大堂又復莊嚴安靜。只有白羽成的聲音輕輕迴蕩:「先說一說,罪徒何人,所犯何律。」
訊問的過程簡單且平靜,白羽成問,鍾檸西答,蘇景一言不發,桌案上筆墨紙硯四靈奮筆疾書,書記刑堂上每一字每一句......
白羽成為掌刑弟子多年,身上早就養出了威嚴氣勢;蘇景更不必說,修行四百年,大妖、魔徒、邪修、甚至大聖歸仙他都狠狠打過,多少次生死惡戰,讓他肅容時身周氣意氤氳:如劍半鞘,鋒銳隱隱將現未現...危險之人,端坐高位。
刑堂肅穆。
任哪一個離山弟子踏入其間都會心生敬畏,何況犯錯之人。
相比之前夢魘,此刻的平靜刑堂何異仙境。可鍾檸西卻不覺丁點輕鬆...正相反的,就是因為剛剛經歷過一次夢魘,讓他心中更添敬畏。不知是不是真被嚇到了所以疑神疑鬼,鍾檸西總覺得眼前這份平靜,似是醞釀着什麼。
不長時間,事情經過問得清楚明白,白鳥筆仙呈上長劍、玉簡,白羽成掃過一眼,重新望向罪徒:「鍾檸西,你犯下『擅越』之罪,可還有話說?」
鍾檸西低聲道:「弟子之罪...弟子認罪。」
白羽成『嗯』了一聲:「既然認罪,便是心甘情願領受刑罰了?」
「是。」鍾檸西心中忐忑,怕,真的怕......卻做夢也未曾想到的,白羽成點點頭:「那就好,你回去吧。今日刑堂經歷,望你能牢記在心,以後永做警醒。」
鍾檸西還道自己聽錯了,愣了愣,這便回去了?知錯了、知罪了就可以回去、不用受丁點責罰?
白羽成則望向白鳥筆仙:「事已了斷。送鍾師侄回去鐫天石崖吧。」說完,他又對鍾檸西笑了笑,又加重語氣,叮囑:「引以為戒,千萬記得。」
夢魘中至深恐懼的經歷,真正刑堂上的平靜安寧;
夢魘中最後落得魂飛魄散,真正刑堂上,居然只有一句『以後要引以為戒』,別無責罰;
夢魘中那個白羽成幾近惡魔化身、兇惡狠辣鐵面無情,真正刑堂上,掌刑弟子最後一聲喚他『鍾師侄』、還有一笑親切。
兩下里的相差,如閻羅殿到雲霄宮,鍾檸西如墜夢中......忽然,一個蒼老聲音傳入耳中:「你可是奇怪,為何沒有刑罰?」
說話中,賀余自外走入刑堂,來到鍾檸西身旁。
於普通弟子而言,已經踏入『大逍遙問』的賀余,無疑高高在上的神仙人物,何曾會站到身前來講話?鍾檸西也不知該喜或該驚,口稱『拜見太師叔』急忙就要施禮,
「你跪得夠多了,今天無需再跪。」賀余拂袖止住了鍾檸西施禮。
把鍾檸西押解來刑堂的那個白鳥筆仙立刻大聲相應:「待會屬下傳賀長老諭令於全宗,今日鐫天第九崖弟子鍾檸西,見長輩無需跪拜行禮。」
長輩隨口一句,白鳥筆仙煞有介事。賀餘一笑,他是龔正的前任、真正老資格的刑堂主事,早都習慣了筆仙做派,望着鍾檸西,口中說話轉會前題:「不責罰你的緣由再簡單不過:已經責罰過了。鐵索勒身之痛,強按壓骨之苦,抽魂奪身之煎熬,還有死過一回的滋味......」
鍾檸西這才明白,面色里驚訝、恐懼和迷茫糅合一起,複雜異常:「剛才、剛才是真的?」
「真的。只差讓你真正魂飛魄散。」賀余揭穿了『戲法』,再開口時放慢了語速:「離山不禁言,你心中有話隨時可以說,哪怕是對長輩不滿、對師父囑託心存懷疑。你入山時就應該被告知了,刑堂除了主掌律例刑罰事情,另外還有一道執掌:開聽於所有離山弟子。無論是誰,若有事情和師父說不通,都可來刑堂相詢,自會有人幫你分清曲直、辨明真相。」
「可是,」賀余又把話鋒一轉,聲音略顯嚴厲了:「事情未分辨明白之前,即便你滿腹怨恨、即便你心中天大懷疑,也不可違背師長囑託...如此,不外一個緣由:修行天地浩渺無邊、修行路途漫長遙遠,許多事情你看不到。」
還不說話的娃娃,從地上抓了髒東西往口中塞,或事撿了碎瓦鏽鐵之類危險之物抱在懷裏玩,大人制止時小娃會哭鬧不甘......因為他不懂事。於浩渺的修行世界,剛剛入門修行十餘年的離山少年,又和凡間牙牙學語的小囝囝有什麼區別。
「你犯的錯不值一提,沒什麼可懲罰的。但有兩重關鍵,一在你,你得記住、以後都牢牢記得今**犯錯了。記住這次錯,才能在下次不再犯錯;另一在『錯』,錯就是錯,『錯』之一字本無大小之分,小錯大錯皆為錯!不經意、以為無需計較的小錯一樣也會害死人、害死別人。就是因為這兩重關鍵,才會有那第一堂問刑。」
賀余的話說完了,這一堂刑訊問供也告終了。
鍾檸西冷汗淋漓,被白鳥筆仙帶走了,離開時筆仙還不忘嚴聲道:「鍾檸西,下次再來,可就不會今天這麼輕鬆痛快了!還有,別說本官沒提醒你,若不想再來刑堂,今日經歷種種,不許你講出半字!前後兩堂問訊是咱們刑堂對付初犯錯弟子的拿手好戲之一,泄露出去,以後便不靈了......」
「多嘴!」白羽成遙遙叱喝筆仙,愛寫的傢伙大半也都愛說,的確是多嘴。
賀余則望向蘇景:「你怎麼想?」
「肯定是賠了,」蘇景把師兄請上上座,實話實說:「再就是我覺得稍有點過。還有...」蘇景笑了:「若我是鍾檸西,多半不吃這一套。」
賀余也笑了:「講話這麼實在,你真是蘇景麼?」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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