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氏回房更衣梳妝的時候,手上止不住地在抖,但又不敢讓婢子進來幫忙,怕此時一見別人,自己就要哭出來。
她便這樣顫抖着換好了王妃吉服,又一點挽好了髮髻、畫好了妝。再推門出去的時候,陽光一下子照進來,猝不及防地晃得她雙目一痛。
剎那間,她腦中一白,覺得還不如就這麼死了。
但是很快她便打消了這個念頭。她不能死,她死了只是讓五殿下身邊沒了這號人,並不能讓陛下不疑五殿下。
再說,錦書還那么小。她一死了之容易,錦書日後過得好不好就不一定了。
賀氏想,還是活着吧。即便是淪為下堂婦,五殿下只要念着一丁點兒從前的情分,也會讓她時常見見錦書的。
賀氏長緩地舒了口氣,舉步而出,去找成太妃。
馬車駛在上山的宮道上,車裏靜得像是無人一樣。賀氏的手始終緊緊攥着衣袖,待得到行宮門口下車時,大袖衫的袖口都被她攥出一片褶子了。
成太妃拍一拍她的手:「進去吧。」
賀氏忍不住地想縮:「母妃,就不能、不能等殿下回來嗎?」
成太妃睇她一眼而未言,徑自進了宮門,賀氏也只好隨進去。
清涼殿裏,皇帝悶頭看奏章看得十分苦惱。
十幾天前雪梨做的那碗辣椒麵太狠了,他就喝了那麼兩口湯,第二天一睜眼就發現嘴角爛了。
而且竟然十幾天過去了都還沒痊癒。起初是嘴角一大塊紅腫,一說話就疼。更可怕的是在嘴角這個位置,就算好轉一點,他說話吃飯時一不小心嘴張大了,就又撕開了。
得虧這是在行宮避暑,他拒不見人也不會有大問題,朝臣們有事寫奏章來他照看就是了。
這要是在宮裏,每天都嚴格地要上朝,必定滿朝文武都知道他爛嘴角了。
那個懷梨子還總笑他,後來帶得阿杳和阿沅也忍不住跟着笑他。他氣壞了又不能發火說他們——嘴疼!
他就這樣吃着去火的藥、喝着去火的茶過了好多天,到了今日可算看不出紅腫了,只是嘴角還有一點口子沒好,說話仍是扯得痛。
小誠在殿門口一揖:「陛下,成太妃和五王妃求見。」
謝昭:「……」能不能改天?
他只好硬着頭皮見。這二位都是無事不會來擾他的人,眼下一同來了,想來是有要緊事。
在她們進來之前,謝昭又灌了一大口蓮心茶,苦味從舌尖一路湧進心裏,他放下茶盞,心裏怨憤凜然地想收拾雪梨。
仗着懷孕膽子越來越大了,等她出了月子她等着!非讓她下不了床不可!
謝昭後牙緊咬地想着,成太妃與五王妃一前一後地進了殿,前者稍頷首、後者一福:「陛下。」
「坐。」謝昭點頭,往日會再添一句「上茶」的,今天改成了用目光示意宮人。
但二人卻都沒坐。成太妃眼帘低垂,緩緩道:「我是有件事要求陛下。」
謝昭一愣:「成母妃請說。」
成太妃一指賀氏:「五王府里容不下這樣的王妃了,請陛下下旨廢了她的位份。」
皇帝都懵了,心說太妃您剛到郢山就要把兒媳轟出去?這怎麼回事啊?
他當然要細問問緣由,成太妃也當然不會把「怕陛下您多疑」這實話說了,只道:「無子。」
賀氏身形一震,膝頭驟然軟了,跌跪在地說不出話來。
她心內原有點期盼,希望就算她們開了口,陛下也可以不准這事。但沒想到,成太妃會直接抬出這條理由來,列在七出之條里的規矩,只怕皇帝不想答應也只好答應了。
成太妃有徐徐地繼續說下去,說得好像他們的夫妻關係早已名存實亡一樣,賀氏一再告訴自己這是為讓陛下相信五殿下和賀家、曲家都毫無關係,才總算沒出言辯駁。
成太妃說:「如只是無子也還罷了,可謝明本來也不喜歡她。二人的不睦都擺在枱面上了,這不是讓府中的下人看笑話?我剛到府里就聽說今日一早他們又吵了一架,這事啊……我不管是不行了。」
皇帝思量着沒吭聲。雖是聽明白了其中原因,卻又覺得有點怪。
他從前是沒過問過五弟和妻室關係如何——人家的家事,他過問了不合適。
但想想錦書,他卻覺得二人該是很融洽的,否則孩子不會是這個無憂無慮的樣子。二弟家的嫡女前些日子他也見過,也就五歲才過,規矩得一句話也不肯多說,總低着頭老老實實的,叫人看着都覺得心疼。
那就是因為二弟和王妃處得不睦,夫妻倆見面的時候少。孩子是能感覺到父母間的不和的,慢慢地就變得沉悶。
可是錦書並不是這樣啊!她其實更接近阿杳,除了偶爾生生氣以外其他時候都在笑。真要認真算個不同,該是她比阿杳膽子小些,可這個年歲的小女孩,膽子小些也太正常,怕蟲子怕高什麼的都在情理之中。
謝昭心裏掂量着,縱使成太妃直接搬了七出之條來說事,他也仍暫未點頭答應。
他看向跌跪在地的五王妃:「王妃怎麼說?」
賀氏低着頭靜了好一會兒:「妾身……妾身不敢忤逆太妃的意思。」
謝昭蹙蹙眉頭復又看向太妃:「成母妃,此事朕得問問五弟。」
成太妃心中微凜,面色維持如常:「他是必不會答應的。雖每次都被她氣得不行,但他總覺得鬧出這樣的事來丟人得很。所以我才直接來求陛下,實不想看他再這樣硬撐下去。」
「……母妃!」賀氏驀地一喊,抬手張惶地抓住成太妃的袖子,「母妃等等、等等殿下的意思吧,畢竟……」
「你住口!」成太妃喝住她,狠下心道,「今兒非要求得陛下下旨不可。你也不用擔心錦書,你走了,我自會把她接近宮裏好好照顧,比你這當娘的強!」
成太妃顯然越說越堅決,可謝昭聽着,卻怎麼聽怎麼覺得這事不對勁。
思量之後,他叫了陳冀江近前,低語吩咐了一句:「速去找五弟,告訴他賀家獲罪,朕把賀氏賜死了,讓他來行宮收屍。」
陳冀江一領命就去了。知道四五*這四位殿下今日到圍場打獵去了,倒也不難找,多叫了幾個人即刻就去。
殿裏,謝昭就跟成太妃和五王妃耗着。拖時間這事他也算是信手拈來了,拖得不着痕跡,一言一語地跟成太妃辯,又並不表露半分半毫不肯答應的意思。看起來只像是當長兄的關係弟弟,所以想把事由一條條問個明白再下旨一樣,成太妃被他問得都愈發和顏悅色,也願意答得細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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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和三個兄弟一起打獵的五王謝明心情不錯。今兒收穫甚多,打了幾隻毛質柔軟的鹿,琢磨着等到天涼的時候,可以給賀氏母女做斗篷的襯裏用。
這些日子他還真挺想女兒,打算讓人把皮子拾掇好了就直接用送這個的藉口去看錦書一趟。這小丫頭打從出生開始就沒怎麼離開過他,上次南巡正好趕上她生病,他就沒捨得帶她出門顛簸,兩個多月後一回府,她就撲到他懷裏哭慘了,拽着他不撒手地問「父王你是不是不要我了」——心疼得謝明一連數日什麼雜事都沒做,應酬一概推了,只陪着女兒四處玩。
這回要不是為了保賀氏,他是決計不會把錦書送去皇兄身邊的。但眼下賀家的境況太糟糕了,他實在怕自己若自私地只在乎女兒,賀氏會連命都留不住,只好讓錦書進宮,也就算為她母親盡個孝了。
「嗖」地一箭出去,似是射中了一隻兔子。謝明身邊幫着撿獵物的宦官還沒回來,御前的宮人就到了。
「五殿下。」跑在最前的那小宦官一揖,見到還有另外三位藩王在場,只說,「陛下有口諭,請五殿下借一步聽旨。」
其他三位都很識趣,自然不會去追問「哎皇兄有什麼旨啊?」,四人互相一拱手道了別,五王便策馬隨那小宦官去了。
見了陳冀江,他要下馬跪聽聖旨,陳冀江卻好像全不知這個規矩一樣直接上了前,語不傳六耳地告訴他:「陛下口諭,賀氏已賜死,請殿下速入行宮收拾。」
「你說什麼?!」謝明猛拽住陳冀江的衣領,驟然猙獰的神色嚇了陳冀江一跳。
轉瞬間,他已狠狠扔下陳冀江,策馬絕塵而去。
「……師父?」隨陳冀江同來的小宦官謹慎地上前詢問,見陳冀江容色若常,才不解道,「師父不是來傳旨?怎的沒見五殿下下馬接旨?」
「呵,這事啊……」陳冀江饒有興味地看看五殿下離開的方向,按說五殿下可真夠快的,已然連煙塵都看不到了。
他轉過頭拍拍徒弟的肩:「瞧着吧,這事兒怕是深了。」
皇帝說要「速傳」五殿下,他自然不會讓五王在禮數上多耽誤工夫。但眼下五王這麼趕去了……
陳冀江心裏轉着這個事,告訴徒弟:「回行宮之後找你大師兄,讓她親自去找阮娘子,告訴她備幾個點心送到清涼殿去。」
得有個人緩和緩和氣氛為好。又是家事,阮娘子去很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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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涼殿裏,皇帝詳詳細細地一路問下來,都已經問到「賀氏真的不能有子了嗎?讓太醫院把脈案呈來看看」這一塊了,他忖度着若無地還沒來,他就一直看脈案,反正成太妃不能催他說你快點看。
翻了兩頁之後可算見有宦官疾步進殿了,他側耳過去,那宦官說:「稟陛下,五殿下來……」
「了」字還沒出口,門口傳來一聲怒喝:「皇兄!!!」
殿中眾人一併循聲望去,五王慘白的面色在視線划過賀氏時分明一震:「……阿寧?」
賀氏也震住。
「阿寧!」謝明有一種劫後餘生地慶幸,又想哭又想笑,跌跌撞撞地進了殿,一把擁住還跪在那兒的賀氏,「你、你沒事?」
「沒事……」賀氏回話發抖,不敢多說什麼。
謝明舉目看向皇帝,眸中仍有慌亂:「皇兄您……您放過她,賀家的事跟她沒有關係,您不能草菅人命!」
「謝明!」成太妃忙是一喝,面色驟沉,「跪下!」
謝昭挑眉,目光在三人間一盪。裏面果然有隱情。
「皇兄……」謝明屈膝跪了下去,「錦書才四歲,若她沒了母親……」
「朕還沒問你為什麼突然把錦書送過來呢。」皇帝稍一笑,「她現在已經回府去了,你不妨跟朕說個實話。」
謝明喉中微噎,手上緊握着賀氏的手。良久,氣息一松:「皇兄,您饒過賀氏好不好?您若對臣弟不放心,臣弟可以讓錦書一直留在宮裏,再不行,臣弟的另外兩個孩子也可以進來陪皇子帝姬,您留她一命。」
謝昭的心陡然一顫。他萬沒想到,是這個原因。
「朕從沒想過要殺她。」他解釋得很無力,「剛才那話,只是為了催你回來。」
他起身踱過去,伸手將二人一併扶起來,睇一睇賀氏:「你家裏不清白,但跟你沒關係,朕心裏有數。至於你父母……朕會儘量給他們減罪的,你安心做你的王妃。」
他又掃了謝明一眼:「別的孩子不用送進來了。但阿杳喜歡錦書,讓她進來給阿杳當伴讀吧,年紀還小課業不重,進來十天回去歇五天,要告假也隨你。」
「諾……」謝明發怔地一應,見皇兄滿臉不快地揮手讓他們退下,就趕忙帶着賀氏一同走了。
成太妃也沒多留,心中高興和擔憂並生着,終究沒再說出什麼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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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梨做好點心送到清涼殿一看,五殿下一家早走了。
她扯扯嘴角還是將食盒放到了案頭,裏面一碟桂花拉糕、一碟綠豆糕、一碟芸豆卷端出來,卻好久沒見皇帝動筷子。
「陛下?」她試探着一喚,端起綠豆糕送到他面前,「吃塊綠豆糕吧,去火的。」
謝昭沉沉一嘆。擺擺手,實在沒胃口。
他沒想到,兄弟之間竟已成了這個樣子。時至今日他才恍然驚覺,原來在弟弟們眼裏,他也已經只是個心狠手辣的皇帝了。
是因為他抄了曲家?讓御令衛囚禁過太后?還是因為更早以前,他以極刑處置了石氏?
他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但他知道,五弟絕不是個例。
一眾弟弟里,除了和他血脈相連的七弟以外,原就是五弟跟他最親了。如今五弟也對他恐懼成這樣,連他的意思都不敢問上一句,就親手將孩子送進來給他當「人質」……
謝昭又一聲苦嘆。
這也怪不得旁人,近些日子他行事是狠了些。就是再往前,雖然他自知沒有真的狠治過七弟、許多事情都是他們兄弟二人商量好了做給外人看的,可外人「看」過後,自然就覺得他行事狠厲不顧半點情分了。
嘖……
謝昭搖搖頭,心裏空得厲害。
他從來沒想過要壓制這些弟弟,除非他們真有謀逆之類無可赦的大罪。他一直記得的,在他還年幼的時候,因為母親的厭惡時常覺得無助,他們幾乎是唯一能伸手拉他一把的人。
母后的厭惡那麼明顯,長秋宮的宮人都不敢和他太親近的。可弟弟們從來不會在意這些,該怎麼敬他這兄長就怎麼敬他這兄長,讓他還有勇氣記得自己是皇長子。
「雪梨。」他短短一喟,「錦書過幾天還會進來,就還住在你那裏吧。你……」
「我會照顧好她的!」雪梨主動應了,目光里堅定滿滿,「我本來也很喜歡她。暫時許需要讓宮人們照顧得多些,但再過兩個月,我月份大了、胎更穩了,一定好好待她。」
謝昭鬆氣,道了聲「多謝」。
她暫還不知方才到底出了什麼事讓他如此沉悶,但知道他這會兒提的要求必是於他而言很重要的。她必須好好地應下來,能幫他一點是一點。
雪梨見他又不說話了,眨眨眼,繞到他身後。
謝昭只覺頸邊一涼,低頭一看,雪梨的雙臂已蹭着他的脖子環過來,輕薄的衣袖蹭得他微癢。
「陛下放寬心吧。」她在他耳邊低低地笑勸,「什麼事都會好噠,別生悶氣。」
「嗯。」他苦一哂,稍回過身示意她到前邊來。雪梨也不客氣,繞回前面便在他腿上坐了,側首看着他又說:「你也不用太照顧我。御醫說我的胎可好可好了,陛下若有煩心事要回宮,早點回去也不要緊。其實馬車上也算挺舒服的了,稍有點顛就當是讓他先知道一下人生跌宕,沒什麼不好!」
這話說的。
謝昭失笑,她突然善解人意起來的時候總是讓他有點招架不住。
「好啦不生氣啦,來吃點點心嘛。」雪梨說着又要拿點心給他。視線剛停忽地心念一動,執箸夾了塊芸豆卷,銜了半塊在口中,湊到他面前,「嗯……」
謝昭:「……」
這芸豆卷也就一個指節大,被她這麼銜着,他若去咬……
他欣然咬了下去,二人貝齒同時一動,芸豆卷便分別落進了口中。相觸的薄唇卻並未因此分開,雪梨喜滋滋地閉着眼存心要佔他便宜似的吻得毫不留情。謝昭也沒示弱,輕笑一聲雙臂環住,一傾身把她壓得側躺在他懷裏,就完全成了任他擺佈的局面。
雪梨太知道他什麼意思,心裏賭氣,驀地張了口稍移半寸,貝齒在他嘴角邊一刮……
「……噝!!!」謝昭猛抽着冷氣狠靠到椅背上,突入起來的沙疼弄得他眼圈都紅了!
她的臉湊得近近的,口氣突然妖嬈起來:「嘴好之前別惹我,不然菜里給你加點上火的東西,你且好不了呢!」
她說完「嘿嘿」一笑從他膝上跳下去就小碎步跑了,還挑釁地扭過頭來跟他擠眉弄眼。
謝昭心說膽子真是太大了!給皇帝下藥的事都敢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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