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用過晚飯,陸二老爺去了一趟福壽居。
陸老太太正坐在榻上一勺一勺用着燕窩,見是陸二老爺,便揮手道:「都下去吧!」一面放了手中的碗盞,沉聲道:「你坐,我有話要與你說。」
陸二老爺見陸老太太神色凝重,心裏也猜到了些。他回來以後聽說了福兒給吳氏下|毒的事情,大約是為此事吧!
坐定後,陸老太太掏出帕子拭了拭嘴角,聲音不緊不慢道:「想必漣|雪中毒的事情你都聽說了吧?」陸老太太開門見山,並不避諱,她道:「你覺得此事如何?心中可有疑問?」
陸二老爺面上微微一怔,遲疑道:「您的意思是?」他語氣微微一滯,搖頭道:「安姨娘和漣雪可是兩姨姊妹……」
「兩姨姊妹又如何?」陸老太太不以為然,冷哼了一聲:「昔年漢成帝身邊的趙合德和趙飛燕還是親姊妹呢,不照樣彼此算計。」
趙二老爺皺了皺眉頭,並不說話。陸老太太看他一眼,又道:「我叫你來也不是為了讓你去處理此事,此事我已經叫你大嫂處理妥當了。我叫你來的目的,不過是想讓你知曉此事,自己的枕邊人,也該留個心眼。」她緩緩道:「安家今時不同往日,人家走的是上坡路,如今也只有委屈漣雪那孩子了。現下她病着,你每日若得了空便去看看她,別叫她寒了心。」
陸二老爺很意外,母親竟然會和他說這些話。
若是依着他的性子,此事若是真的,他必定會嚴懲安姨娘。看樣子,母親這是怕他會嚴懲安姨娘,才提前提醒他的。
陸二老爺心裏不自在,眉頭皺的越緊:「這樣對漣雪未免不公,她身子弱也是因為給我生孩子的緣故。如今遭此劫難,難道還要我坐視不理?若是這樣,我成什麼了?」
「混帳東西。」陸老太太一張臉登時黑了下來,一抬手,那盞盛着燕窩的掐絲琺瑯三君子湯盅嘩啦一聲摔在了地上。
屋裏仿佛平地一聲驚雷一般,陸老太太呵斥道:「跪下。」
陸二老爺終有些不大願意,因為他覺得此事他並沒有錯處。可是「孝」字當頭,他又不敢不跪。只能起身撩起儒袍跪在了地上,垂首道:「請母親責罰。」
「責罰?」陸老太太眉梢一挑,目光落在陸二老爺的身上,總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頓了半響,她一手揉着眉心,輕嘆一聲道:「我之所以告訴你這些話,就是怕你去追究安姨娘。如今你岳家如何,難道你心裏不清楚嗎?你那不成器的小舅子除了日日貪玩,還知道什麼?」她搖一搖頭:「你岳母倒是個能幹的,可她再有能耐,也不過是個弱智女流。現下吳家的生意大半都被潘家搶去了,就連定北侯從前對吳家的賞識,也被潘家搶去了……而安姨娘的娘家哥哥,卻又要升遷……」
陸老太太話中的意思再清楚明白不過,就是不能動安姨娘。
陸二老爺心裏生氣。
這算什麼?就因為娘家沒有可用的人,就該受委屈?
吳漣雪跟了他這麼多年,從未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待人也是一心一意,對誰都很真誠。如今受了委屈,反倒不能替她做主……
陸二老爺心裏只覺得自己活的真是窩囊,當年抬安姨娘進門,他就不同意。後來抬進府里,總歸是他的女人,他也不好辜負,如今看來,竟是他錯了。
他默默不語,只是跪着。
陸老太太知道陸二老爺的性子,此事一時半會他心裏也放不下,便緩緩道:「總之,我的意思就是你父親的意思,凡事以大局為重。既然漣雪是陸家的女人,為陸家受些委屈又算得了什麼?你放心吧!我已經讓我身邊的樂兒伺候漣雪以後的湯藥了,此後定不會再有差池。」
陸老太太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陸二老爺還能說什麼?只能垂首應了聲是。
從福壽居出來後,陸二老爺心情頗為沉重。
陸二老爺身邊的小廝慶福見他臉色不好,不由低聲問了一句:「老爺您看着臉色不好。」
陸二老爺嘆了口氣,沉着眉毛開口道:「隨我去看看三小姐和八小姐。」
他到了攬月閣的時候,陸淑怡正坐在燈下看書。
看到父親的一霎那,陸淑怡有些吃驚。這麼多年來,父親可是從未在這個時候踏入過她的房門。
桌上燭火通亮,陸淑怡讓墨菊沏了一盞忍冬蜜糖茶過來,又讓尤嬤嬤去準備茶點。
「都不必忙,我只是來看看三小姐的。」陸二老爺笑着擺手,吩咐道:「你們都退下吧!」
陸淑怡眼底有深深的疑惑,父親這是怎麼了?他可從來沒有這樣過……
即便是父女單獨在一起,也是在他的書房裏,他握着陸淑怡的手教她寫字的時候。想起那時候,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父親可是有事?」陸淑怡目光微動,隔着燭火看着父親的臉,燭火一跳一跳的,父親臉上的表情晦澀不明。
陸二老爺輕咳一聲,只是笑笑,端起桌上茶盞輕啜一口,揚眉道:「沒事,我不過是來看看你。你母親病着,你心裏一定急壞了吧?」
陸淑怡眨了眨眼睛,點頭道:「是有些着急,不過薛神醫的藥很好。」
「那……那安姨娘待你如何?」陸二老爺忽然沒頭沒腦的問了這麼一句,卻又馬上笑着掩飾道:「我不在的這一個月,不知道姨娘有沒有好好照顧你們。」
陸淑怡看着父親的眼睛,沒有說話。沉默半響,只答非所問道:「福兒的事情您知道了對嗎?」
陸二老爺面上一怔,眼底有一絲的倉皇失措,甚至不敢去看大女兒的眼睛。
他覺得此刻他的大女兒一定是看穿了他的心事。
陸淑怡看着父親臉上的表情,心中隱約察覺了些。想必方才祖母讓父親去福壽居,一定是耳提面命了一番吧!比起陸家將來的發展大計,區區一個女人算得了什麼?反正又沒被毒|死……
陸淑怡心頭的一把火仿佛遇到焦油一般,刷的一下就燃燒了起來。
看父親的樣子,他一定是妥協了,一定不會去追究安姨娘……
陸二老爺還在沉默,陸淑怡也不想讓他太難堪,撫了撫額頭道:「您還是回去歇着吧!今兒您趕了一天的路,必定也累了。」她頓一頓,加重了語調道:「母親身子不適,伺候父親的事情,恐怕也只有勞動安姨娘了……」
當女兒的,本不該說出這些話的,可她實在忍不住心裏的憤懣。
都是血肉之軀,縱然重生一世又如何?知道真相,還是會痛……
前世的痛又慢慢從心底溢出,沾染了血跡,更是煎熬的難受。
陸二老爺臉色尷尬,輕輕咳嗽一聲,方起身道:「那你也早些歇了吧……」
陸淑怡再未說話,等父親走後,她看着燭火終於抑制不住的流下了眼淚。
…………
第二日墨菊悄悄在她耳畔道:「昨晚上安姨娘巴巴的去伺候老爺,結果吃了閉門羹。」
「是嗎?」陸淑怡並沒有十分喜悅,語氣淡淡的問道:「那父親昨晚宿在了那裏?」
墨菊道:「老爺宿在了書房,聽說安姨娘昨晚上在書房門口等了大半宿,可老爺沒見她。」
看樣子父親果然是知道了福兒背後的主謀是安姨娘,他這樣躲着安姨娘,也是因為心中對母親有愧吧……
有愧那就讓他愧疚着,至少這樣,他心裏一直會有母親的位置……
轉眼半月過去,眼看着馬上就到了定北侯夫人的壽辰。
大太太何氏每日忙的腳不沾地,心思全用在了壽禮上。
這一日天氣晴好,陸淑怡和陸淑靜結伴去看了吳氏。
吳氏的氣色較先前好了很多,現下每日都能出門走動走動,偶爾還會去打理她種下的那一藤忍冬。
對陸淑怡來說,這是她重生後最值得安慰的一件事。
自吳氏那裏出來,陸淑靜拉着她的手,興致勃勃道:「姐,咱們去大伯母那裏坐一坐吧!聽說大伯母正在給定北侯的夫人準備壽禮呢!咱們去看看好不好?」
小孩子對什麼都好奇,陸淑怡有些不想去,現下何昭兒還住在何氏那裏,她是真不願意見到何昭兒。可又不想掃了陸淑靜的興致,只好隨着她去一趟。
大太太何氏住在依蘭院裏,大老爺陸雲澤素來喜歡清靜,這幾年又迷戀上了道家修煉仙丹的法門,越發躲在依蘭院不肯出門,所以素日裏大房的事情都是由何氏一人做主。
通往依蘭院的小路十分清靜雅致,鋪好的六棱鵝卵石小路一路通往幽處,周邊花紅柳綠,還引了一池活水過來,水面上養着一群雪白鴨子,頗有農家趣味。
「大伯娘可真是好興致。」陸淑靜心情很好,咯咯笑着:「也不知道在這草叢裏能不能尋到鴨蛋?」她眨着眼睛巴巴的去翻路邊的草叢。
「水底下才多呢!」陸淑靜身邊的水仙掩口一笑:「草叢裏難尋,非得大早上來尋才好。」
陸淑怡正要說話,這時候忽的一個小丫頭悶着頭跑了過來,差點一頭撞在陸淑怡的身上。那小丫頭嚇的忙垂首行了告罪禮,道:「奴婢走的快,沒瞧見您。」
陸淑怡見她也沒撞到自己,便也不想與之計較,只擺手道:「罷了,你去吧!」
等那小丫頭錯身從她身邊走過去後,她這才想起來,這丫頭怎麼面生的很?
陸淑怡心中狐疑,問水仙道:「你見過方才那小丫頭嗎?是那個房頭的?」
水仙定睛看着那小丫頭的背影,搖了搖頭:「方才奴婢沒細看,看背影,還真是瞧不出來。」
陸淑怡不說話,只放眼往前看去,小徑的前頭陸淑青正領着人往這邊走來。
等走近了,陸淑怡這才發現陸淑青一臉的怒氣,撅着嘴,似乎在跟誰生氣。
「六妹妹這是怎麼了?」陸淑怡皺了皺眉,責問陸淑青身邊的人道:「你們是怎麼伺候六小姐的?看把六小姐給氣的。」
自上次何泰的事情之後,陸淑青心裏本能的和陸淑怡親近了些,她撇一撇嘴道:「還能為了什麼,還不是陸淑芳那死丫頭……」
陸淑芳?
她已經解除禁足,這些日也開始出門走動了。
「她怎麼了?」陸淑怡一副關心的模樣,拉了陸淑青的手道:「不管怎麼說,生氣總是對身子不好,六妹妹還是想開些。」
陸淑青感激的點了點頭,道:「我聽說這次祖父把他那顆隨侯珠拿出來,要做這次定北侯夫人的壽禮,我便想着去大伯母那裏看一看,長長見識。可是我去了,陸淑芳那丫頭也去了……」她撅着嘴,一臉不高興道:「上次她來我屋裏頭鬧,還打了我的人,我才懶得理她呢。既然她在,我只好出來了。誰知道……」陸淑青捏緊了手中的帕子,氣的咬牙道:「誰知道方才又遇上了個不知死活的小丫頭,這一腦袋撞在我身上,現在還疼着呢!」
言畢,她抬手捏了捏胳膊,一副委屈模樣。
小丫頭?方才跑過去的那個?
陸淑怡面上不動聲色,溫言安慰了陸淑青幾句,可心裏卻更加狐疑。
等陸淑青走後,她也不想再去何氏那裏,只對着陸淑靜道:「我昨晚上沒睡好,頭疼,咱們先回去吧!」
陸淑靜不疑有他,心中雖然不舍,可還是乖乖的跟着陸淑怡回去了。
等背過人,陸淑怡忙吩咐尤嬤嬤去查方才那小丫頭的下落,她總覺的方才的一切不簡單。
到了晌午的時候,墨菊忽然神色慌張的來稟:「大太太給定北侯夫人準備的壽禮,那顆隨侯珠不見了。」
「隨侯珠不見了?」陸淑怡一驚,這可是她外祖父的心頭寶啊,怎麼會不見了?
何氏那麼妥帖的人,這東西不可能說不見就不見的。
墨菊接着道:「大房的人此刻正忙着找呢,聽說大太太嚇得暈厥了兩次,這會子還在炕上躺着呢!老太爺更是發了脾氣,下了死命令,說就算是掘地三尺,把陸府翻個遍,也要找到隨侯珠。」
陸淑怡心思微動,好好的東西怎麼說丟就丟了?反常即為妖,這其中必定有蹊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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