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魯斯的第三道防線被突破了!」
「拉瓦爾爵士的營請求支援!」
「敵飛行單位出現在獅身獸尖塔——」
「它們在十二點方向!」
維羅妮卡冷着面孔。
這位女軍團長向着不遠處來自於亞底的重弩手打了個手勢,那位軍官向她行了個禮,帶着身披重甲的弩手向城壘上方趕去。
紫色的弧光不時點亮天際,一閃即逝,但卻足以照亮整個龐大的戰場。
明亮的光斑此起彼伏,映襯出背後淡藍的網絡——那是一面寬約十幾公里的光幕——在它背後,已經完全從地底升起的龐然大物懸浮在半空中,表面閃爍着金屬的光澤,如同一根縱橫數千米的六面體稜柱。
而那就是通天之塔。
在這巨塔的映襯之下,阿爾卡什地區縱橫交錯的山嶺也只猶如袖珍沙盤,人類的防禦體系更好像線狀分佈的塵埃。
至於依託這些要塞抵抗的人類士兵們,則微渺得幾不可見。
然而再渺小的存在,當它們的數量足以鋪滿整個山谷時,依然將整個大地染上色彩——起伏的山嶺一側是克魯茲人的紅色陣地,而另一面是向前洶湧推進的紫色海洋,兩者彼此犬牙交錯。
維羅妮卡正遠遠地注視着沿着城牆走道向上前進的重弩手。
在這個距離上,六十多名弩手細小得如同一條蠕動的黑線。天空中魘蟲呼嘯而下,弩手不得不停下來豎起塔盾,不時有人跌下城牆。
在這裏,死亡也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事情。
維羅妮卡心中有些平靜,就好像生與死已再難讓她的心生波瀾,這種機械式的冷漠籠罩着戰場上的每一個人。她皺了皺眉,一手貼在小腹上,鱗狀的甲冑外是滿手醒目的玫瑰紅,那裏是一條被六寸長的獠牙扯開的口子。
只片刻,又一束淡紫色的弧光划過天際——
縱橫交錯的山嶺,以及隱藏其下錯綜複雜的山谷,整個世界都被紫色映照得纖毫畢現。
但片刻之後,世界又重歸黑暗,猙獰的戰場轉瞬便隱沒無形。
全知尖塔上的帝國元素使們正在醞釀展開反擊,吟唱聲迴蕩在夜空之中,雲層之上出現了一道道明亮的金色焰環。
天空中出現了火雨,金紅的焰束帶着長長的尾痕,猶如從雲端瀉下的鋼水,紛灑的火花墜向阿爾卡什的山谷深處。而在火焰落地之前,映出的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晶簇海洋。
它們在火海之中前進。
亦是踐踏着死亡。
雖然晶簇們還沒攻入最後的幾條防線。
但也業已不遠。
在沃恩德歷史上,歷來圍繞城壘與要塞展開的戰爭中防禦就從來不會是孤立的,那怕是『通天之塔』這樣神民們建造的傳奇要塞亦是如此。
只不過隨着那個浮雲之上的時代的殞落,曾經那些偉大存在所建造的防禦體系而今早已蕩然無存,輝煌的歷史成為了過去掩埋在塵埃之下,今天的它只傷痕累累。
雖然說風精靈與克魯茲人重建了這個體系。
但凡人拙劣的手藝又如何能與神民們創造的奇蹟相提並論,巴貝爾曾經擁有過永不淪陷的美譽,只是現在,還沒有人敢誇下海口。
防守者們無不明白這樣一件事,這座要塞可以作為他們心靈上的依託,但其實也並無太多底牌。
維羅妮卡佇立原地,偶爾向西看去,而那個方向是精靈們的陣地,此刻正箭落如雨。
金精靈射手在戰場上的強大統治力有效地遏制了晶簇大軍前進的勢頭,可晶簇的海洋之中立刻出現了巨大的攻城級晶簇的身影,那片浮動的紫色重新開始推進,精靈們被迫後撤,完整的防線上亦蝕出點點缺口。
風精靈從四境之野調來了最為精銳不過的颶風軍團與精靈廷的禁衛,前者是赤之軍團的六個世紀以來的宿敵,而後者是從賢者時代流傳下來的指揮官衛隊——它們的前身正是二十四名風騎士。
但洛林戴爾之王——風精靈的指揮官伊斯多維爾領主卻更為清楚,自己手頭可用的力量並不豐盈。
他不得不將最緊要的精靈射手抽調出一半去支援人類盟友,否則從東梅茲好不容易保存下來的克魯茲人青、黑兩支軍團的殘部恐怕在這場戰爭中失血而死。
這是戰場上的考量,但更重要的是精靈重視他們的承諾。
雖然兩者在過去的幾個世紀當中曾經數次身為死敵,但一千年前銘刻在石板上的誓言也同樣存在過,或許在這一天精靈們決定選擇這樣一個地方戰死,他們就會毫無猶豫地相信自己背後的人。
那怕對方是克魯茲人。
戰鬥已經進行到了最為白熱化的階段,用驚濤駭浪已不足以形容晶簇們的攻勢,還屹立在最前線的人類的堡壘一個接一個地失守,而傳令的騎士正大聲念出那些還沒有倒下部隊的名字——但這個名單正越來越短。
「馬克爾斯爵士與他的高地步兵營求援,斯普魯恩爵士也還在,韋德准劍聖與他的營正在後退……」
一張張羊皮紙被丟到了過道上。
最後,他瘦骨嶙峋的手上還剩下最後一張。
此刻第三道防線已宣告崩潰。
但這片暴怒的波濤之中還有一座最後的礁石。
「瓦拉爾爵士還在!」
「瓦爾拉爾爵士他們退入了金隼要塞。」
當念到第三遍時,騎士臉色驚愕地抬起頭來,顫聲道:「拉瓦爾爵士……拉瓦爾爵士他們還在那裏。」
許多人都呆住了。
在瓦拉契,有一個地方叫做舍梯,一條棕色的河流流經此地。
那片沃土之上,有一群人世代與山民征戰,他們是克魯茲人的後裔,但卻不容於帝國的主流社會。舍梯人喜歡譏諷帝國人的小家子氣,因為他們是戰士的後代,而幾十年以來,每一個舍梯人都對帝國對於他們的背叛懷恨在心。
帝國包容了山民,但卻忘記了舍梯人。
拉瓦爾伯爵就是一個地道的舍梯人,他為人固執古板,守舊教條,不為上流社會所容;更令人惱火的是,他是一個所謂的持異見者,簡單的說,他是康斯坦絲女王的死忠。
這樣的人,自然在那裏都不討喜歡,更不用說康斯坦絲倒台之後,若不是之後帝國覆亡,他這樣的人原本是要剝奪貴族身份的——說不定還要上絞架。
路德維格公爵就曾譏諷過這個人不識情趣,而在東梅茲戰爭之中有所損失的貴族更是惱怒,不止一次地公開宣稱這些來自舍梯的農夫就是一幫野蠻人。
但舍梯人驍勇善戰,這個地區歷史上便盛產整個帝國最優秀的射手與輕步兵。
戰場的中央——
晶簇爬上了外城垣,舍梯人就退入瓮城;晶簇攻破了瓮城,舍梯人便死守內垣;連內城垣都易手之後,舍梯人便退入尖塔之中。
他們所剩無幾,但尖塔仍舊屹立。
猶如一枚刺入紫色海洋的尖牙。
路德維格公爵下意識地靠近了城垛,「還愣着幹什麼,去把他們救回來——!」他青筋鼓起,猶如一頭髮怒的雄獅,向自己手下的騎士們怒吼。
一隻手打斷了他的話,曼格羅夫看向傳令的騎士。
騎士的聲音都有些僵硬:「拉瓦爾爵士和他的戰士們請求支援……」
「他們需要什麼樣的支援?」
「大人,您自己看吧……」
一個細小的身影爬上了尖塔的最頂端,在塔頂之上升起了一面旗幟。
「是拉瓦爾爵士!」有人驚呼道。
但更多的人默默地注視着那面旗幟。
那是一面褐色的旗幟,旗幟上是一塊土地的形狀,那是舍梯人世代守護的土地,他們的故土,那片棕色河流環繞的沃野。
褐色的白腹隼雕代表着舍梯人的無畏的精神,而稻穗中則包含着這片土地最深沉的希望,稻穗之下雄獅口銜雲雀,舍梯人同樣忠貞而守信。
那是一片紫色的怒濤。
也是一面孤獨的旗幟。
許多人都流下了眼淚,為過去的所作所為而感到悔恨。
這些來自於舍梯的農夫證明了他們對於帝國的忠誠與勇敢,但帝國卻再也無法彌補它的狹隘與偏見,而或許這正是一切分崩離析的根源。
這一刻,曼格羅夫忽然想到了那個帝國南方的邊陲小國,那個無畏的君主,與他所帶走的劍。
路德維格公爵無力地靠着牆,沉默得一言不發。
「他們,請求使用金焰天使……」傳令的騎士小聲答道。
「目標。」曼格羅夫輕聲問道。
傳令騎士張了張嘴,但其實眾人都已經有了答案。
就像是一位國王同時需要權杖與利劍來維護他的威嚴,而金焰天使,就是巴貝爾象徵着公正與威嚴的利劍。金色的光束沿着六面稜柱體由下向上匯聚,它們可能經過了好幾公里的行程,但其實只用了一瞬便已經匯集到一點。
天空仿佛都已經被點亮了,雲層熊熊燃燒起來。
一道火紅的光束從上往下,直插入黑暗的山嶺之中,然後又分散成千萬道光束,從晶簇的海洋之中犁過。只一擊,上萬晶簇便灰飛煙滅。
整個紫色海洋的攻勢都為之一滯。
但在光柱所過的最中心,高聳的尖塔只殘存焦黑的遺骸。
旗幟化為了點點灰燼,飄散於黎明之前的微風之中。
有些貴族女士竟捂臉失聲,哀哭迴蕩在城牆之上,卻壓不下這震天的廝殺。
金焰天使本不應當用在這個時候,但人們知道,只有最勇敢的人配得到利劍——舍梯人證明了他們的勇敢。曼格羅夫走下城頭時拍了拍老夥計的肩膀,意思是告訴路德維格公爵:
許多人都會死在這裏,但活着的人還必須戰鬥下去。
在獅身獸尖塔,一場本就毫無懸念的戰鬥也正宣告落幕,人類本就沒有獲勝的希望。
那個來自亞底的年輕軍官站在城牆上,遠遠地向自己的軍團長行了個騎士禮,對方的目光中帶着那種發自內心的尊敬,然後他縱身一跳,落下峭壁。
數不清的魘蟲正在爬上城頭。
維羅妮卡面無表情地看着這一幕。
「該撤退了。」梅菲斯特告訴她道。
「我甚至記不得他的名字,但我知道那個孩子是折劍騎士團的騎士,」她輕聲告訴灰劍聖道:「他們是帝國最優秀的年輕人。」
「我知道他們,」梅菲斯特認識這些自己曾經的敵人:「值得傾佩。」
「把我的馬牽來,我要去見伊斯多維爾。」
說着,她轉身就走。
梅菲斯特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搖了搖頭:「何必呢,你明知道沒有結果的,精靈們也有苦衷,再說你身上還有傷。」
「我們說不定都會死在這裏,這點傷又算得了什麼,」維羅妮卡輕聲答道:「你要我放棄嗎,我們現在是還可以退,但總會退無可退。」
……
亞魯塔呆呆地看着爭執之後留下的爛攤子……
桌案翻到在地上,羊皮紙和地圖筒滾落一地,精靈守衛們尷尬地站在門口,進退不是。那位穿着黑色絨衣、面孔消瘦的洛林戴爾之王搖了搖頭,他彎腰從地上撿起軍用地圖,那枯瘦如柴的手掌蒼白得好像是一位吸血鬼。
用形容枯槁可以形容這位精靈領主的面容,深陷的眼眶中就好像蘊着一道明亮的火焰,但他的嘴唇極薄,就好像冷漠無情,而又極其富有主見。
伊斯多維爾再苦笑了一下,抖去手上羊皮紙上的灰塵。那位女軍團長的狂怒給在場每一個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過他只是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她還是和小姑娘時一個性子。
「你為什麼不答應她?」
亞魯塔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雖然他有點害怕面前這個人,喜怒不形於色。
「為什麼要答應?」伊斯多維爾看着這位年幼的王-儲,反問道。
「這難道不是自救嗎……都到了這個時候?」
「怎麼才是自救?」伊斯多維爾問道:「依靠瑪達拉?」
「可是賢者大人說……」
這位洛林戴爾之王舉起手示意他不用再說下去:「王子殿下,相比起活在歷史中的賢者們,我比他們更懂得聖奧索爾需要什麼——好了,這個問題對你來說太過複雜了,或許你應該花更多的時間去學習如何當好一個『精靈』的王-儲。」
門外的衛士們聞言面面相覷,心想這位大人又開始胡言亂語了,這次更是涉及了風后大人,而對王子殿下也不甚尊敬。但好在或許她們早就習慣了這樣的場面,小心翼翼地互相遞了個眼色,精靈姑娘們不動聲色地退了出去。
或許其他人可以裝作沒聽見這句話,但亞魯塔卻不行。
他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
他本來就只是一個獵人的兒子,而這些日子以來受的氣已經夠多了,精靈們根本沒把他和姐姐放在眼裏,有些人還譏笑他們是土包子。
他從頭上除下王冠,忍不住大聲說道:「我知道,你們根本沒有看起過我們,但我本也不指望什麼,要不是布蘭多先生和賢者大人的委託,我根本不想到這裏來……這頂王冠你們想要就拿去好了,它本來就不屬於我的。」
說着,他將手上的王冠向對方丟去。
伊斯多維爾驀然停了下來,也沒有伸手去接,任由王冠『咚』一聲落在地上。
孔窗外一道紫色的弧光正划過天際,整個漆黑的屋子內為之一亮。
亞魯塔嚇了一跳,他看着骨碌碌地滾動的王冠,這才想起那是精靈王權的象徵啊。他忍不住有些害怕起來,小聲辯解道:「我……我也不是故意的……」
那位洛林戴爾之王看了他一眼,彎下腰,雙手拾起王冠,「不要讓我再聽到那樣的話。」他冷冷地說道。
「那你們何必非要把我們留下來!」亞魯塔感到鼻子一陣刺痛,眼淚水幾乎已經在眼眶裏直打轉了,他實在委屈和害怕極了:「既然你們不願意,就讓我們回去,我和姐姐本來也不是精靈!」
「因為你不明白它的分量。」伊斯多維爾輕輕掃去王冠上沾染的灰塵。
然後他雙手舉起王冠,放到少年的頭頂上。
亞魯塔還噙着淚花,看到對方走過來嚇得都僵住了,但他看清伊斯多維爾的動作,一時間卻怔了。
「你——」
「我的確比風后大人更懂得現在的聖奧索爾。」
「但不得不承認的是,她卻比我更清楚誰更適合這個王位——」
伊斯多維爾顯得十分嚴肅:「風精靈長久以來缺乏包容的文化,因而不容於文明的主流,或許一個人類的國王,正是改變一切的契機。孤守只是一種無奈的選擇,尤其是今天,其實我們都知道誰也無法單獨面對這個敵人。」
「既然如此……那為什麼不答應呢?」亞魯塔擦乾淚水,吸着鼻子問道:「你們明明清楚瑪達拉並不是白山的幕後黑手,……對不起,我偷聽你們談話了。」
伊斯多維爾不以為意,嚴肅地糾正亞魯塔的話道:「是我們,不是你們。」
這位精靈領主看向窗外,消瘦的臉孔,瞳孔深處倒映着的光亮——窗外烏雲低垂,天空中克魯茲人、法恩贊人的空騎士也加入了廝殺,戰鬥無比焦灼,魔法的光芒幾乎點亮了整個雲層。
「一千年之前,也是這樣的局面。」他喃喃自語。
又回過頭來:「殿下,你了解過風精靈得以立身的根本嗎?」
亞魯塔茫然地搖頭。
「是因為驕傲。」但伊斯多維爾的語氣更加驕傲。
「驕傲?」
「這個世界上自以為凌駕於人上的那些人,風精靈永遠不會接受他們的擺佈。」
他伸手扶正亞魯塔的王冠:「過去不會,所以今日也同樣不會。」
亞魯塔愣住了。
他感到自己好像聽明白了一些什麼,但又不太肯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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