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魯因的長公主殿下走進大廳二樓時仿佛尾隨着『艾拉瑟』或者『洛寧娜』兩位冰雪的女王。大廳安靜猶若冬寂,又如鬼魅穿過眾人,聲音簌簌落下,凍成粉末,就如冰川上的敏爾人所言:『幽靈可以吞噬人聲。』
布蘭多的目光從浮華的樓台上收回來,正好與格里菲因的目光相對,精靈公主手扶欄杆、目光銳利如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令他心頭一跳。
布蘭多心中隱約感到格里菲因公主目光中有些別樣的意味,就好像行刑者看死刑囚徒那種目光,冷冽冰寒。
「怎麼了?」無論是前一世還是這一世,他還從未見過公主拿這樣的眼神看自己。
異樣的寂靜只維持了片刻,格里菲因公主收回視線,這才在二樓上正式宣佈宴會開始,樂師們好像才回過神來,悠揚的木琴聲又在大廳中。
之前的一切仿佛是個錯覺,但布蘭多看着公主殿下轉身走向樓下,心中隱隱感到不對,他回過頭,看向身邊化妝成貝狄絲公主的小王子問道:「哈魯澤,你姐姐還和你說過一些什麼?」
「老師……」哈魯澤欲言又止,雪白纖細的脖子在燈光下熠熠生輝,但上面佈滿了細細密密的汗珠,顯得有些緊張。
正是這時,兩人背後傳來一個陰測測的聲音打斷了哈魯澤的話:「子爵大人。」
布蘭多回過頭,看到一位上了年紀的女官正站在自己與哈魯澤身後。女官穿一身淺藍色的儀式長裙。頭髮斑白,臉上的每一道皺紋仿佛都是一分威嚴,只有看到他們時嚴肅的神色才稍稍消融、露出一個程序化的笑容:「卡德爾子爵,貝狄絲小姐,公主殿正在找你們。」
「公主殿下?找我們?」
「是的,公主殿下正在那邊等着你與貝狄絲小姐過去。」女官答道。
「公主殿下找我們有什麼事麼?」布蘭多心中疑竇頓生,他總覺得格里菲因公主那個冰冷的眼神意有所指。何況哈魯澤才從他姐姐那裏離開,公主殿下現在又找他們過去,顯然不是為了她這個『妹妹』而來。
眼下的一切已經與歷史上發生的事件迥然不同。布蘭多知道這裏面一定有卡德爾本身的記憶作祟,但是要將這些記憶從夢境之中剔除出來,並且找到它們背後指向的目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布蘭多忽然想到一個可能性:「如果在這個夢境之中,卡德爾子爵是公主殿下的敵人,會如何?」如果卡德爾子爵是站在格里菲因的對立面,那麼或許公主殿下那個眼神就容易理解了。
「但若卡德爾子爵是站在長公主的對立面,那麼他的身份很有可能會是誰?」
夢境雖然只是迷思,但迷思不會自動生成,就像是人不可能憑空想像出從未見過的事物,即使是幻想生物、龍與鬼怪,也大多脫胎於人在現實世界之中的見聞,例如長角的馬。鷹首獅身的猛禽,也就是說卡德爾子爵出現在這個宴會中,本身應該是代替了這個宴會之中的另外一個人。
「那個人會是誰?卡德爾殘存的記憶一定會在這個場景中挑選某個與他經歷類似的人,這個人一定不會籍籍無名,因為他至少應該與貝狄絲公主所代表的哈魯澤產生某系聯繫。」
布蘭多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在哈魯澤最後與艾拉拉成婚之前,事實上他身上是有一樁婚約的。婚約者是安列克大公的養女,一個叫做艾塞的女人,這個女人在歷史上還真是籍籍無名,但布蘭多知道她其實是一個要素開化的巫師,私下的身份是安列克培養的刺客與探子。
也就是說。如果說哈魯澤變成了貝狄絲,在這個夢境中成為了格里菲因公主的妹妹,那麼他的身份很可能就是這個夢境之中的艾塞。一個屬於安列克公爵一方的探子與刺客。
布蘭多忽然感到不寒而慄起來,他想到卡德爾子爵未竟的願望究竟是什麼?是刺殺失敗的遺憾?還是刺殺成功的悔恨?
如果是前者……
他打了個冷戰,再度回過頭看了二樓一眼,那扇緊閉的門像是某個不詳的徵兆縈繞在他心頭。布蘭多回頭看着哈魯澤——如果他們要殺死格里菲因公主才能離開這個夢境,這位小王子能接受麼?
他在心中搖了搖頭。
「子爵大人?」年長的女官看布蘭多走神,又問了一句。
布蘭多這才回過頭來,對她點了點頭,示意帶他們去公主那邊。正如那女官所言,格里菲因公主果然正在大廳一側等他們,她站在安森十一世的油畫畫像下面,這位先祖曾經為埃魯因帶來過短暫的中興,就像是她一樣。
而兩人的結局看來也是類似。
公主仰頭看着那幅油畫,直到注意到兩人靠近,才回過頭來。布蘭多注意到她銀色的眸子裏冰冷的神色不再,仿佛之前看到的那一幕只是錯覺。
長公主看到布蘭多與哈魯澤,臉上露出溫和的笑意:「之前讓你久等了,卡德爾子爵。而今情勢危急,貝狄絲她又還小,我不得不事先交代她一些事情。」
「沒什麼。」布蘭多答道,心中卻想的是關於之前的猜測。如果卡德爾真是刺客,那麼他的身份很可能在此之前就已經敗露了,否則公主殿下之前不會露出那樣的神色。
但他好奇的是長公主現在又叫他來做什麼,如果她要動手反制,最好的機會是在哈魯澤和他分開的時候,而不是重新讓她的妹妹回到他身邊。
格里菲因公主看了他們一眼,又小聲問道:「子爵先生。還記得我之前和你說過的話麼?」
「……公主殿下是說哪一句?」布蘭多微微一怔,作為這個夢境的代替者,他根本沒有關於這之前一切的記憶。說是之前的一切符合歷史上的發展,他還可以猜測,但現在整個宴會已經完全脫離了他的控制。
格里菲因公主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嘲弄:「安列克大公馬上便至,我知道他今天晚上有所安排。不過我打算在那之前公開你於貝狄絲的關係。我曾告訴你——若我遭遇不測,你和貝狄絲則可以接過王位的繼承權,站出來公開反對安列克。」
「貴族們雖然未曾與我站在一起。但也未必是真心實意站在安列克一邊,自從安培瑟爾一戰以來,安列克也樹起許多敵人甚至仇人。我一死。他們一定不會坐視安列克登上王位;西法赫家族與他有舊恨,我曾放我那兄長一馬,等我一死,他雖然不見得能成為你的盟友,但一定會是安列克的敵人。此外蘭托尼蘭的舊友會是你們堅定的後盾……」
「姐姐……」哈魯澤忍不住開口道。
「貝狄絲,你不要插話。」格里菲因看着自己的『妹妹』,有些嚴肅:「從今天開始,你必須學會隱忍。」
她又嘆了口氣,有些疲憊:「我並不希望走到這一步,瑪達拉虎視眈眈。埃魯因其實已經喪失了最後的機會。但克魯茲人未必願意直面亡靈,所以說他們說不定會轉而支持你們,這是埃魯因最後的機會——」
布蘭多在一旁靜靜地聽着這番話,他有些奇怪,他心中已經下意識地將卡德爾子爵當成了歷史上那個刺客。他知道格里菲因公主很可能已經知道了卡德爾子爵的身份。但令他奇怪的是,她為什麼還要當着他的面說出這番話來?
「難道她不怕自己泄密?」
「還是說她已經完全將自己當作一個死人?」
布蘭多一時間也猜不透這位公主殿下是怎麼想的,但夢境發展到現在已經完全脫離了他的認知,卡德爾子爵的夢與他的夢、哈魯澤的夢已經重疊在了一起,他甚至可以嗅到那空氣中濃稠的血腥味。
他回頭看了哈魯澤一眼,『小公主』同樣一臉憂慮。
格里菲因公主仿佛是交代完遺言。然後微微一笑,向他們兩人舉起酒杯來——布蘭多知道歷史上的長公主不可能對自己的死毫無察覺,否則她也不會在那之前就將哈魯澤安全地轉移出去,她今天說的這些話,其實當日也對緋紅旅人的核心成員說過,只是沒有這麼直白。
現在想來,長公主當日話里的意思已經十分明顯,但可惜僅僅只有學姐察覺了一些端倪。
布蘭多心中一時忍不住有些壓抑,他看到公主的動作,也從一旁的銀盤上拿起酒杯——雖然一直沒太在意,但經過安蒂緹娜幾個月來的突擊訓練,他現在也算得上是稍微掌握了一些貴族之間的禮儀。
「子爵先生,為了你,也為了貝狄絲,還有埃魯因,乾杯。」長公主用銀色的眸子看着他,舉起酒杯,說到『為了埃魯因』時她的感情稍微有些失控,但仍舊十分自然地將酒杯放到唇邊抿了一口。
布蘭多正要舉杯,但正是這個時候,一旁的哈魯澤忽然伸手將他手中的杯子打飛出去,跌落在地毯上。
「不能喝,老師,酒里有毒。」小王子有些激動地小聲提醒道。
布蘭多微微一怔,但臉上並無太多驚訝之色,他抬起頭來看着自己面前的公主殿下。既然猜出了卡德爾子爵的身份,他也早知道酒里可能會有問題,他本來就並不打算將酒喝下去,但沒想到哈魯澤竟然敢於違逆他姐姐的意思。
雖然僅僅是一個迷思,但對於這位小王子殿下已經很難得了。
「貝狄絲!」公主殿下被自己妹妹的動作弄得完全呆住了,布蘭多看到他握緊了拳頭,細細眉頭幾乎皺在一起。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才冷冷開口問道:「你在做什麼?」
「姐姐,布蘭多先生他不可能會害你……你、你弄錯了,他不是那個人!」哈魯澤不敢和自己姐姐頂撞,只能低下頭小聲地辯解道。
「布蘭多?」
格里菲因公主微微一愣,她看了看自己的『妹妹』,再看了看布蘭多:「那是誰?貝狄絲,你在說什麼?」
「不、不是……」哈魯澤這才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趕忙改口道:「卡德爾子爵他,他是個好人。」
布蘭多莫名其妙就中了一張好人卡,關鍵是這張好人卡還是個男孩子發給他的,這讓他感到有些尷尬。但他並未出言辯解,而是靜靜地旁觀這一幕發生,因為那一刻,他已經可以感到內心深處有什麼東西動盪起來。
這是夢境的悸動。
也就是說眼前這一幕,在某個時代,某個宴會之中,卡德爾子爵可能曾經親身經歷過。
貝狄絲正在於她的姐姐爭執着。
這一幕勾起了卡德爾子爵的回憶,布蘭多仿佛可以感到這位失去名譽的騎士正在回到他所屬的那個年代。
他抬起頭,看到整個大廳正在發生變化,從埃魯因復興後的建築風格,逐漸變化到更古老的時代。榮光的安森十一世時代的浮雕風格消失了,樓梯的扶欄仿佛變成了更為古樸的木製品。周圍的一切裝飾物,人們身上的衣飾都在發生着變化,最終倒退到一個布蘭多——不,確切的說是布蘭多身體中的某位精靈御姐十分熟悉的時期的風格。
風精靈的榮譽重返的時代。
是精靈——
布蘭多曾聽聖奧索爾多次提起過她生活的那個時代,而眼前所見的一切是如此的熟識,幾乎就和他的聽聞一模一樣。
他回過頭,看到哈魯澤已經攔在了格里菲因公主面前。
「貝狄絲,他是安列克的刺客!他早已不是你認識的那個卡德爾,他早已背叛了你。」
「姐姐,不會的,絕對不會如此,因為布蘭多……卡德爾先生他——」
哈魯澤小聲辯解道,但他忽然之間想到一個可怕的可能,漂亮的臉蛋一下變得雪白。他回過頭來,有些恐懼地盯着布蘭多,「布蘭多先生,你……」
而同一時間,布蘭多心中的悸動也愈發地明顯了起來。
他仿佛聽到一個聲音在自己心中反覆迴響道:「殺了她!」
「殺了她!」
「殺了她們!」
那一刻他就已經清楚,那是卡德爾子爵的身份。布蘭多的手放在大地之劍的劍鞘上,他微微垂下眼瞼,手心中全是冷汗。
「怎麼辦?」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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