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卿不妨細細說來。」
趙玖笑出聲以後,倒是沒有繼續失態,而是回到了御座之上端坐,並斂容以對。「岳飛何以無能誤國?」
「陛下……李御史!」就在這時,御史中丞李光忽然出列,先是對趙官家微微躬身,卻又即刻回身,對着李經嚴肅以對。「岳太尉此時正在前線與偽齊大軍相對,而雖說御史可以風聞言事,不以言獲罪,但也須知道軍情嚴重!故此,若事涉軍情,還請暫時勿論是非,以免影響軍心!」
趙玖情知李光是在回護自己下屬兼摯友親弟,卻並不言語。
「好教中丞知道,此事與眼下軍情雖然有關,卻非是直接相關!」
李經聞得提醒,先是對李光正色做出答覆,復又朝御座中的趙官家嚴肅相對,「陛下,臣所言非是風聞,乃是親自查探所知,存有實據,絕非肆意攻訐大將……」
「說來。」趙玖愈發好奇了……他是真想知道,岳飛到底是怎麼跟無能兩個字聯繫到一起的。
「陛下,臣月初方入京城為監察御史,首要之任便是與御史台同僚一起監察御營各軍整編定額一事,而臣這些日子在樞密院調閱卷宗,檢查各軍整編結果時,對比各軍匯總上來的各項數目,卻發現岳飛部中有一類數字與其餘各軍中相差甚多……」言至此處,那李御史懇切相對。「官家,若是這數字各軍皆有不同倒也罷了,可實際上卻是各軍相差無多,唯獨御營前軍不同,可見確係是岳飛本領欠缺,處置無能!」
趙官家面色不變,心中卻終於驚疑不定起來。
畢竟嘛,對方這『憑據』,已經隱隱有大案牘術……大數據的感覺了,而數據是不會騙人的,大數據更不會騙人。
當然了……
「到底是什麼數字不同?」趙玖正色相對。「李卿如何便知道是岳飛無能?須知,便是與其他各軍有所不同,也說不得是什麼無用數據,指不定便是氣候、軍士籍貫所致,如北人用麵食,不喜稻米,御營前軍多河北籍貫,後勤上某些數字大有不同,乃是尋常之事。」
「臣不至於無謂到那種地步!」李經言語中終於顯出幾分憤然之態了。「臣也不是挾私報復……」
「朕沒這個意思。」趙玖眼見着對方要情緒化,只能無奈催促。「李卿儘管說來。」
「官家。」這李御史終於懇切揭開了謎底。「臣細細查探,發現岳飛所領御營前軍的各級軍官數量竟是其餘諸軍的數倍以上!」
話說,經筵本無定製,但能出席這個場合的都得清貴大臣……譬如這次趙官家登基後首開之經筵,乃是以呂好問呂相公為主講,翰林學士、六部尚書、台閣御史列席,並無其他人參與。
換言之,在場的都是文化人。
但即便如此,李經說出這個言語之後,垂拱殿上依然顯得有些譁然之態。
「這說明什麼?」
不是裝模作樣,實際上,趙官家一時間還真有些恍惚。
「說明岳飛無能啊!」李進繼續懇切相對。「官家何必裝聾作啞,袒護此人?且不說軍官數倍他處,靡費巨多,只說如此多的軍官從何而來?還不是官家讓他整軍,他殊無膽魄,只是將那十萬東京留守司兵馬中的底層軍士大略裁去,其中軍官卻不敢輕易處置,以至於冗官充斥軍中……如此多的軍官,上下臃腫,也難怪偽齊劉逆在東平開戰多日,他卻只在汶水畔連動都不能動了!」
殿上愈發譁然,不少人交頭接耳,而片刻後,御史中丞李光也正色出列:
「官家,臣等固知此時在戰時,不宜處置前線帥臣,但無論如何,還請官家早做防範,一則速起御營中軍或御營右軍往援東平,二則須在戰後對御營前軍與東平鎮撫使張榮做出處置……」
趙玖面色不變,但心中還是有些茫茫然,他還是沒弄清楚這裏面的邏輯。
而此時,連今日的主角,首相呂好問也正色出言了:「官家,臣以為李中丞言語還是妥當的,當然,具體事宜還是應該即刻召集樞密院上下討論,制定方略,再速速決斷。」
趙玖終於出聲,卻還是顯得猶疑:「軍官不是越多越好嗎,如此方能如臂使指吧?」
此言一出,殿中一時無聲。
但片刻之後,監察御史李經徹底忍耐不住,憤然相對:「陛下,軍官越多越好,臣委實未聞!」
「陛下。」御史中丞李光也正色言道。「軍官素有定製,而如岳飛這等節度使、太尉,雖有添置各級軍官幕屬之權,可比別處幾位節帥多了數倍軍官又算是哪樣?就不怕過猶不及?這麼多軍官,定然是他之前整編部隊之時未能清靜所致,而非是為了『如臂使指』!」
趙玖這個時候終於反應了過來,卻又覺得好笑起來。
這件事情,本質上沒有誰有壞心……如果真要說存了私心,恐怕也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是對着被清流排斥的殿中侍御史万俟卨而來的,因為万俟卨直接負責監管御營前軍的整編……至於岳飛這裏,說到底,是這些大臣按照常理來推斷,不信如此年輕的岳飛有那個本事,所以就按照大宋軍隊多少年的尿性進行了合理推測。
比如說,他們把岳鵬舉在前線汶水一帶的稍駐,當成了無法控制軍隊而被迫不能支援前線,然後又根據這個『鐵一般的事實』去調查研究,直接發現了更加『實錘』的證據!
而幾乎可以想見,接下來,隨着岳飛的軍功地位漸次出眾,文官這裏的這種『懷疑』或許會漸漸消失,但提防心卻是不免再起,而其餘武將們的妒忌心也要隨之而來。
到時候,恐怕會更熱鬧也說不定。
一念至此,趙官家卻是再度笑了出來。
這下子,一開始還在維護下屬打圓場的御史中丞李光都怒了:「官家,臣所言有何可笑之處嗎?」
「非也。」趙玖看都不看對方一眼,直接應聲。「只是想起一事……你們說張榮這人到底該如何處置?岳飛停在汶水,按照他的解釋、閭太尉的札子、楊沂中的札子,不都是說是張榮這廝惹出來的嗎?」
這就是強行轉換話題了。
但還挺有用,因為張榮這人的問題最近京中也在爭論,而且爭論的非常激烈,也非常有意思……一部分人,比如御營副都統曲端就認為,張榮如此舉止,形同叛逆,不殺不足以收軍心;但相當一部分人認為,張榮本來就是賊寇,此番雖然有些置氣舉止,但本質上還是在為國家出力的,何況人家有大功在身,應該優容。
趙玖當然知道這兩種態度的根本緣由。
簡單點說,張榮現在表現的像個跋扈軍閥,而他以前則是個受了官職的賊寇……那麼相對應的,如果之前一直把他當成賊寇,此番自然覺得此人舉止反而顯得可靠;而反過來說,如果有人之前把他當成了官軍,此番自然覺得此人舉止是在公然挑釁中樞權威,必須要嚴厲處置。
一言以蔽之,視角問題。
至於說趙玖是怎麼想的……其實趙玖並沒有多想,因為他在等岳飛了結這一戰,也只有前線結果才能真正逼迫張榮做出決斷。
那個時候,才是需要下決心的時候。
「好了……」
隨着趙官家強行改變話題,殿中復又爭論不停,眼見如此,呂好問情知是怎麼一回事,卻是適時出來履行他的宰相職責了。「官家,今日天色已晚,君臣又一起行了經筵之禮,何妨讓諸臣工各自回去,明日集中上書議論這兩件事,然後着樞密院、都省在御前平正彰明?」
「呂相公老成任事!」趙官家即刻頷首,卻是再度起身,然後直接離去。
然而,離開御座,走不過兩步,趙玖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來——當日岳飛彈劾李綱,當然無稽可笑,但也落得白身而走的下場,李彥仙更是因為說了實話落得被通緝的地步;而今日李綱的弟弟彈劾岳飛,十之八九也會變得無稽可笑,反而註定沒有任何影響。
也是荒唐滑稽。
當然了,趙玖心裏明白,這是因為李經是御史,他受到了某種類似於程序正義事物保護的緣故。
不過,還是可笑,所以趙官家三度笑出聲來,卻又扶着金帶,匆匆而走,以至於虎虎生風,頭上硬翅搖擺不定……卻正是着急回去練字了。
一夜無言,翌日下午,就在東京這裏開始針對京東戰局進行大規模討論、彈劾、分辨之時,直線距離其實並不遠的陽穀縣城裏,齊國宰相洪涯卻已經絕望了。
不過,絕望之餘,看着楊沂中旗幟後面,那從東西兩路並進而來的三面『統制官李』的大旗,洪相公卻又忽然頓悟——這三個李統制,一個應該是李逵,剩下兩個應該是李寶。
這三個人,都是岳飛所領御營前軍軍官。
而御營前軍的兵馬同時從濟水上下游一起過來,卻也只能說明一件事,那就是正當齊軍來了個迂迴河北、以黃河為遮蔽繞道包抄張榮的同時,岳飛很可能策劃了一場左過梁山泊,右越泰山的更大包抄!
乃是將整個東平府給包了進來?
而且,考慮到這個包抄的路線長度,說不得張榮不讓這個岳飛過汶水以後,人家就立即行動了。
但是這些都無關緊要了,因為再往下想的話,洪相公很快意識到,自己根本就是被李成給賣了!
非只如此,那廝恐怕是真如他說的那般了解這個什麼勞什子岳飛,否則如何逃得這麼利索?那麼精巧?!
現在應該到濟南了吧?!
金軍如果不想在暑日渡河參戰,恐怕還得要捏着鼻子扶持他來維持局面吧?
「出去一趟。」一念至此,洪涯忽然回頭指向了身側一人。「張懋德是不是?出去一趟,給我做個使者。」
張懋德張二官一時有些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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