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邪 問靈(五)

    前車的兩顆親密商議的腦袋分開。一筆閣 yibige.com 更多好看小說

    幾乎同時, 盛君殊手機上「叮」地收到了一條酒店定位。

    箱子咕嚕嚕地在大理石磚上滾動,高挑的服務生走來:「黎總。」

    「房間已經佈置好了。」

    男人頷首。

    這是套平常的套房。佈置的意思,是將尖銳的邊角用海綿包裹起來, 房間內所有鏡子全部用報紙封死。

    黎向巍認為這樣更有安全感。

    姜行坐在沙發削着一隻蘋果,蘋果皮旋轉降落。他低着頭,神情平靜,黎向巍的手帶着複雜情緒放在他肩膀:「你是不是在怪我?」

    「這麼多年,姜瑞都是你養着,跟你最親。怎麼也應該帶着……」

    姜行手上的蘋果皮掉在桌上。

    他的眼抬起,一如往日隱忍平和。

    「給你, 平安果。」

    黎向巍將蘋果放在一邊:「她最想報復的不是姜瑞。我們先脫身,後面的事情才有轉機……」

    姜行不語。

    從年少時代一起玩開始, 他永遠表現得溫柔而忠誠,二人從沒紅過臉, 更別說這樣對他的話置若罔聞。

    「我對不起姜瑞。」他輕不可聞地說。

    黎向巍扶住他肩頭的手加力:「姜瑞是我的孩子,要說錯也是我錯, 你養他這麼多年供他上學, 你哪裏對不起他?」

    「他不是一個和我作伴的玩物, 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姜行銳利地看向他, 似乎滿眼怨懟, 這幅神情非常陌生,「你沒有養過孩子你不理解,多少次孩子哭着問我要媽媽我無法解釋他根本沒有母親!」

    他靜了片刻,輕輕將黎向巍的手拂開:「是不是因為我們的錯, 因為我們這樣……不能見光的,畸形的關係,讓無辜的孩子承擔了所有的罪責。」

    黎向巍沒有想到他會這樣說。

    但事已至此,他懇求:「明天我們出發。你——冷靜一下吧,阿行。」

    黎向巍嘴唇顫抖,轉身走向浴室。

    鏡子已經被報紙封住,花灑里的水滴一滴一滴,至花紋大理石浴缸內,冷而脆。

    黎向巍脫解開襯衣,心煩意亂。

    按他這樣說,他倆早就一起站在地獄裏了。姜行未出口的半句話不就是——

    在怪他嗎?

    如果不是因為他先被女生的熱情攻勢沖昏頭腦,後又因為久恩和利益無法拒絕,三個人展開不清不楚的錯位的關係,這麼多年也不至錯上加錯。

    這麼多年,姜行孑然一人。

    他提出過讓他找別人,哪怕姘頭,姜行始終不願。

    越是不開口問他索取,他越覺得愧疚。

    他私心想要一個孩子,一個屬於「他們」自己的孩子陪伴姜行,卻沒有想過後果。

    夫妻利益無法割裂,阿蘭的懷疑和怒火無法承擔,他讓撞上門來的小沅轉移阿蘭的注意力,用另一個無辜的孩子保護他們的姜瑞,又何其無恥?

    全都是他的錯。

    他閉上疲倦的眼,打開旋鈕,花灑里的熱水沒有噴出。

    有什麼柔軟的東西一下一下地觸碰他的額頭。

    黎向巍睜開眼,眼前懸掛着一截他洗澡前摘下的領帶。

    領帶掛得很高,下段在眉心搖晃。

    下意識地,他向上看去。

    仰頭的瞬間,頭髮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猛地攥緊,向後拉扯頭皮,發出了「嗤」的聲音,慘白的燈晃眼而過,他重重撞在淋浴間的玻璃牆上,發出一聲哀嚎。

    懸在空中的領帶陡然一動,打了個轉,似小蛇一般迅速甩尾,層層纏上他的脖頸。

    黎向巍雙手扒着它,眼珠凸出,喉中嗬嗬喘息,拼命搖擺脖子,仍然感覺它越收越緊。

    他感到下腹一熱,靈魂脫離出軀殼,似乎看到自己紫紅的臉和爆出血絲的眼珠。

    他恍然大悟,當時金耀蘭也是這樣的面貌。

    她躺在閣樓的床上不吃不喝。她不再像剛剛發現他的驚天秘密時那樣精神崩潰,歇斯底里,三個月的住院生活讓她安靜了許多,但也枯敗下去。

    豐盈的兩頰凹陷下去,曾經順滑的頭髮枯黃,使人想起擱淺的魚。

    他不忍心她呆在那裏受折磨。還是把她接回了家,即使醫生告訴他病人有嚴重的暴力傾向和自殘傾向。

    「我爸死了,金家倒了,我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她嗓音沙啞,背對着他蜷縮,「你不用再惺惺作態。」

    托盤是她最喜歡的復古木製托盤,托盤上的碗是結婚時一起挑選的小金魚瓷碗。金魚的半隻尾巴脫落,再也無法在金黃的雪梨湯中遨遊。

    「吃點東西吧,阿蘭。」他說,「就算你不是我的太太,你也是小江和小浚的媽媽,我不能看着你……」

    二十年相濡以沫,多少是有一點感情的,即便這感情的初始不是火熱的愛情,也一樣熬成密不可分的親情。

    孩子母親蜷縮的姿態,使她看起來只剩一把弱小的枯骨:「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把小江和小浚生出來。」

    有很多事情早有預警。

    而這些事情天生註定。

    他超常的細緻和審美,他送的禮物永遠切中女人心意。

    他坐懷不亂的風度,他比其他男人強出百倍的體貼和溫柔。

    他對健身的狂熱,練就大衛一樣的身材,卻有着永遠颳得乾乾淨淨的、不扎兒子臉頰的下頜。

    言語的交匯,幽默的碰撞。

    靈魂伴侶,上天眷顧。

    而她深愛的這些品質,她為之赴湯蹈火奉獻一生的一切,加起來卻是他絕不可能愛她的證明。

    這是怎樣的一個玩笑。

    「我恨死你了。」她沙啞的一把嗓音像刀划過金屬,喉嚨里含了一隻哨,半是尖銳半是破音,誰也不知道她是在沒有眼淚地哭,「我恨死你了。」

    反覆只剩這一句。

    他也聽多了這樣的謾罵,麻木地放下碗出門。

    未等到夜晚降臨,傭人的尖叫劃破長空,房間只剩飄蕩的一雙腳。

    她生平高傲,為什麼會選擇這樣的死法?

    修長的脖頸斷裂,眼球凸出,她當着所有人的面吐出舌頭。細心保養的皮膚鼓漲青紫,她生前邁腳步步生蓮,死後地下卻滿是不堪的穢物……

    只有小孩子似的瘦小的手,指甲上的丹蔻是熟悉的鮮紅。

    他將阿蘭抱下來,眼淚打濕她最鍾愛的旗袍。

    因果輪迴,他應該也是如此面貌。


    毫無體面,只剩醜陋。

    黎向巍慢慢地鬆了手,身子順着玻璃牆下滑,後背擦出一道水漬。

    門被撞開。

    一個人衝進來,猛地拉住了領帶的另一端。黎向巍仍然不可阻擋地滑落斜坐在地上。

    姜行扯住領帶,跟另一股不可見的力量拉鋸。

    他沒有企圖拆解黎向巍脖子上的纏繞,而是低頭,將自己的脖子也繞進去:「太太要帶就把我帶走吧。」

    「是我對不起太太。」他面龐上滑落兩滴淚,又纏了兩圈,眼神失焦,「殺了我吧。」

    領帶抖動兩下,卻癱軟下來,像是被人丟棄,黎向巍咳嗆着大口喘息。姜行虛脫,一把扶住了牆,熱淚滾滾而下。

    從埋下金耀蘭屍骨第一日起,姜行照料柿樹,如對待親兒女,他所有的愧怍、懊悔和難言的沉重,全部送給了柿樹。

    柿樹一日一日成熟,柿果二度誕出金耀蘭,柿樹是母,姜行就是父。

    這段關係已經不能用複雜和混亂形容。

    空氣中似有令人頭皮發麻的憤怒的聲嘶「咔嚓」一聲,玻璃隔間綻出猙獰的蛛網,隨即隔間傾塌,無數片碎玻璃如雨砸下,姜行彎腰將黎向巍護在身下。

    「砰——」最後炸掉的是燈。

    黑暗,陰冷,水的滴答,血液的鐵鏽。

    姜行頭昏腦漲,他發間血肉模糊,脖頸上豎起一排尖刺,坐在地上的黎向巍猛然吐出一大口血。

    姜行睜眼,顫抖着手去摸,喘息越來越驚恐。

    黎向巍明明被他擋住,那些碎片卻脫離重心引力斜着向上,像是無數鐵釘吸在磁鐵上。

    他的胸膛、手臂,脖子和臉,哪怕是眼睛,都在剛才的瞬間扎滿玻璃,因為姜行的觸碰,玻璃翻攪,血流蜿蜒落下,他發出野獸一樣含混的嗚咽。

    姜行的青筋暴出:他在他衣襟上摸到什麼——

    剛才黎向巍吐血的同時,也吐出半截血肉模糊的舌。

    酒店的走廊光線很好,落地窗台上搭了一隻黑色馬丁靴。

    細細的手指慢條斯理地將繁複的綁帶系好,拉出一個蝴蝶結。

    「衡南。」盛君殊立在一旁提醒,「差不多了,走了。」

    衡南跺了跺腳,換了一隻鞋尖踩在窗台,繼續繫鞋帶。

    盛君殊知道她心裏想什麼:「世上怨鬼沒一個不是遭遇不平,要都讓他們冤冤相報,還要天師幹什麼?」

    衡南雙手揣在外套口袋,看看他:「我覺得我們確實挺多餘的。」

    盛君殊沒被她這大逆不道的話氣得冒煙,只是淡淡問:「你知道怨鬼為什麼一定要被誅嗎?」

    「為什麼。」

    「因為他們陣仗太大,會牽涉無辜。」盛君殊大步將她提進房間,門被踹開的同時,他的聲音也落在耳畔,「謹慎,姜瑞的命在她手裏。」

    黑暗封閉的浴室內隱約傳來人的嗚咽,門被推開的剎那,匕首也飛擲而來,被盛君殊一把挾住:「刀不要亂扔。」

    他一點點將匕首戳進牆內,滋滋的摩擦聲讓衡南打了個激靈,捂住耳朵。

    黑暗中,姜行眼中的一點淚在光下閃亮:「盛總?」

    鏡子上的報紙也被撕開,「嚓」打火機的火苗扭動亮起,鏡子裏高大的男人舉着火機,眼睫在眼底生影,男人背後有一裊寶藍旗袍的影子,背對着他。

    這是衡南看到的畫面。

    天書正在猛烈震顫。

    旗袍下的皮膚呈現青色,像凍久的生豬肉。刺繡旗袍並不嶄新,連胸前靠進腋下擰出的褶皺都活靈活現,撲面而來的寒氣卻從布料的每一個縫隙鑽出。

    金耀蘭眼底一輪白,但衡南知道,她正與她對視

    「你又來了。」她說。

    「打擾你了。」衡南說。

    盛君殊手上火焰一搖,不禁回頭看去,衡南對着空氣開口。

    姜行喘息着,目光驚恐,慌亂後退幾步。

    怨鬼還沒現形,師妹就能看到了嗎?

    衡南凝眸,揣着口袋,手心汗濕。

    心臟疼痛轉移了心理上的恐懼。這是她第一次睜大眼睛,仔仔細細地看一個死了的人。

    除了是阿凡達的顏色,還翻着白眼,原來也不如她想得可怕。

    比阿凡達還淺一點。

    衡南的目光終究還是避開了滲人的白眼,往下看:「你這個項鍊,能不能給我。」

    金耀蘭屍體僵直,生了鏽一樣,一格一格地低頭。

    她胸前掛着一團螢火蟲一樣的白光。活人和還未屍化成怨鬼的冤鬼,體內都有這樣的白光,這是所謂三魂七魄,或叫精元。

    這是活人的通行證,走了一魄兩魄,人不是傻了,就是殘了。也是冤鬼輪迴的敲門磚。屍化成怨鬼便沒有精元,最終將消滅於世間。

    她脖子上掛的是姜瑞的精元。

    金耀蘭森森地笑:「憑什麼?」

    「男人沒一個好東西。」衡南說,「我是女的。」

    盛君殊沒忍住勾了下嘴角,又有些擔心衡南此舉會激怒金耀蘭,目光重新冷凝地盯着鏡子。

    「給我吧。」衡南向前一步。

    手仿佛伸進冰櫃取物,直直抓住了姜瑞的魂魄。

    從她掌心蕩開的虛弱的溫暖,竟沿着手臂向上,壓制住了天書。

    姜瑞才二十一歲,談戀愛談進icu。

    他應該很想活。

    「盛總?盛太太?」門外忽然傳來黎江的聲音,他皮鞋蹭着地面,虛弱的手機冷光在抖,聲音愈來愈近:「爸?」

    金耀蘭陡然擰頭,脖子發出一聲巨響。

    光亮照見浴室的紅色鋪了薄薄一層,黎江嚇了一跳,黏膩的血液被皮鞋劃出一道嘶啞的印子。他瞬間失去平衡向前撲來,不慎撞掉盛君殊手上火機:「爸!」

    打火機遠遠摔在地面上,瞬間一片漆黑。

    慌亂中衡南緊抓着那團光不放,一雙鷹爪一樣的手猛地勾住她的雙肩。

    盛君殊雙肩靈火陡然現世,搖曳的火光點亮了浴室,猛然回頭,哪還有金耀蘭和衡南的影子?

    牧棘刀出手,盛君殊轉瞬不見。

    黎江撐着水池艱難站起,顫抖着手撥120。

    領帶歪斜着浸泡在血泊里。

    桌上靜靜地擺放着一隻萎縮的氧化的蘋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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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靈(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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