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默浮生劫 第六十九章 有燭

    這空蕩蕩的塔里連個鬼影都沒有,突然說有「東西」,能不嚇人嗎?

    洛蘅擺了擺手,示意雲焱再確認一下,雲焱卻側了側身,讓洛蘅自己去看。一筆閣 m.yibige.com 更多好看小說

    洛蘅從他身前橫過,往上一窺,原來轉上這道玄關便是頂樓,頂樓上有一扇敞開的小門,門裏有橘紅燈火傾出,明暖,寧靜——看得洛蘅心坎一涼。

    如果燃的是鬼火,好歹還算應景。

    奈何那燈光很溫暖,就像尋常人家臨窗剪芯的那種燭光,望之所覺便是溫馨——如果這裏不是一座死城的話。

    眾人卡在樓梯口,張望着燭光,不約而同的屏住了呼吸,凝神,細細留意着門裏會不會傳出點微毛動靜——然而只有塔樓里不斷流轉的風涌或腳步的餘音。

    門裏似乎連生氣都沒有。

    一片死寂。

    片刻過後,一襲涼意徐徐拂來——似有若無的一陣清風。

    頂樓有窗。

    洛蘅小心翼翼的踱上最後幾級階梯,右手握住劍柄,戒備着貼着牆,擦近了門口。

    門裏微風過隙擦出輕輕的嗚咽,門外眾人頓足片刻,洛蘅拔了長劍三寸,一步橫進門裏——

    根本沒人。

    屋裏牆上明燭列排,晃曳着將壁畫映得花里胡哨,一條磚道直延至底,道兩旁縱橫交錯着條條燭路,將整個屋子照得有些晃眼。

    只是屋子對門的盡頭跪伏着一個人形,火影搖曳時晃時閃,也窺不清那東西到底是不是人。

    不過一群人探在門口都沒覺出半分生氣,應該是個死的吧。

    洛蘅踱上小道,沒進幾步卻落下身,從磚道旁拾了一支蠟燭。

    此燭遠觀無異,近瞧方見似玉質色,捻手溫潤,是以鮫人膏脂製成。

    鮫人膏極其耐燃,這樣一根五寸長的蠟燭便可燃數年。

    鮫人分兩種,一為北冥中傍鯤鵬而居的妖鮫,此類鮫族玄鱗遍體、獠牙利爪,兇猛妖邪,但其膏脂耐燃穩明,便是君王貴族陵中長明燈的原料。

    另一種鮫人便是東海里隨侍龍神的人魚,此類鮫族雖也屬妖卻更近善靈,不作惡,亦不被獵。

    鮫人膏製成的蠟燭雖然沒有冥府里的燈油來得持久,但也價值不菲。

    洛蘅又大略掃視了一下這屋裏的鮫人燭,估摸得有兩三百根——這麼多的鮫人燭一般也得配同這座城一樣大的王陵了。

    想不到這黑壓壓的塔竟是外觀低斂、內藏豪奢。

    此處應該是祭壇一類的地方。

    小道的盡頭是一面圓台,登階而上,凌於燭池之上,兩盤吊火將一尊漆黑的神像照得暗光斂斂。

    神像坐在骨堆之上,迷紗掩面,唯露出一雙甚邪的眸子,身姿有些離奇曲折,且辨不清男女。

    「青澤哥,這位是哪方神明?」雲濯眼都瞪圓了也沒從這尊石像上窺出半分神意來,實在有些吃不准這是不是一尊「神像」。

    「沒見過。」

    這造型,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經神明。

    沽南雜國眾多,有不少零碎的小王室信奉異教邪神,因為這些離奇古怪的信仰而鬧出的慘事也是數不勝數。

    但不論血流的多悽慘,這些邪神的信徒仍是源源不絕——此乃紅塵之謎,且是天上百萬神明研究了幾紀神元也沒琢磨出個所以然的千古之謎。

    於是在看到這尊神像的一瞬,洛蘅似乎摸到了點古籬滅國的端倪。

    永遠不要小看一群信邪神的瘋子!

    在眾人琢磨着神像之時,芊霙雪卻久久打量着地上這具跪伏的屍體。

    此屍衣着錦袍,跪着,卻五體着地,頭磕的尤其虔誠,展在最前的手露在袖外,卻是一雙枯爪。

    「青澤,」芊霙雪輕輕拽了拽洛蘅的袖角,「這個人是不是死的有點久了?」

    洛蘅當即便蹲下身想將此屍翻過來,這具衣着華麗的乾屍就硬邦邦的被翻了個面,仰倒着,還是那虔誠的姿勢。

    洛蘅給屍體帶起的一陣灰塵給嗆開了,擺了擺手將灰塵扇開。

    「確實有點久……」洛蘅就着便將乾屍打量了個仔細——此屍無外傷,骨骼完好,也不見毒病蝕痕,神情平靜而從容。

    「這人,為什麼是這樣的?」


    宮圍里的高塔之中放着一具風乾多時的屍體又是什麼風俗?

    九瀾川畔的氣候似乎也風不出乾屍吧?

    莫非這幽沉沉的塔里又養了什麼古怪玩意兒?

    洛蘅將屍體扶起,將它斜面朝下然後拍了一下硬邦邦的後腦勺,一枚長了副黑炭模樣的不知是什麼的玩意兒便從屍嘴裏落了出來。

    「這是……內丹?」雲濯愣頭愣腦的問了出來。

    「你當這玩意兒是人精?」

    凡人成精,非仙即魔。

    洛蘅捻着黑炭站起身,抬眼往天花板上張望了一番,見有雕花繁麗,圓台的地磚亦有浮刻凹凸,洛蘅擺袖拂散了遮掩浮雕的厚塵,整面圓台的紋路展現出來,錯綜複雜的,一眼辨不清形貌。

    眾人退站邊緣,洛蘅便繞着將整面浮雕打量清楚了——鬼車燃火。

    鬼車是邪獸,九天之上絕沒有哪位神明會用此獸圖騰作為神印——唯有亡靈神與此邪獸密不可分。

    洛蘅眉梢墜出了幾分驚色,愕然抬眼瞧住那尊或許屬於亡靈神的雕像。

    「你知道這是哪位神了?」雲焱問。

    「亡靈神。」洛蘅又走回神壇前,想再找些什麼好確定這位神明的身份。

    神像微微頷首,那雙鵰得甚邪的眼中微不可查的斂着一絲笑意,似有神,似無蘊,看的人毛骨悚然。

    洛蘅打量了那雙神眼片刻便轉開目光,繼續在神壇上摸索着,一步方挪,卻輕輕踏出了一聲空響。

    洛蘅輕輕挪開腳——薄塵下埋的只是浮雕的一隅。

    他蹲下身,扣了扣這個角落,仍聽那「硿硿」徹響。

    這個角落剛剛正好被乾屍擋在身下。

    洛蘅輕輕拂開薄塵,浮雕刻紋里隱隱埋着一道四方的紋隙,不湊近了仔細看的話很難發現——洛蘅啟開這一方巴掌大的小磚蓋,裏面只藏了個小拉環。

    這邊拉環被拉起,那邊就聽「當」一聲清脆。

    「……」問塵仙君抱着手,腦袋被什麼不輕不重的玩意兒給砸了一下,眉梢又吊起了那股剛剛才斂下的火氣,「小兔崽子」四個字呼之欲出。

    洛蘅抵唇作勢,稍稍收斂住了那險噴的笑意,淡道兩字:「報應。」

    雲焱扶額,隱隱覺着胸腔里的心肺都擰在了一塊兒——洛青澤沒救了,就他這欠打的勁兒八頭牛都拖不回他這條命來!

    好在現在問塵仙君沒那閒心搭理他這倆字,就着方便抬眼瞅着掛在眼前的畫卷。

    這幅畫卷一垂到地,血色為底,卷上百鬼朝拜、枯骨作山,煉獄業火里卻站着一個神影,通身陰火為伴,鬼氣傍身——這造型恐怕也只有亡靈神的氣質能與之相符了。

    畫卷的末端墜着一隻黑匣子,被芊霙雪撿起來,打開,從裏面拿出一軸神卷。

    「凡塵有劫將渡則亡,輪迴千轉不復初念。何以遺世而孤憐?何以渡彼岸而棄魂?天道為何?不解人願。吾取願而生,但曉魂之念,既得生靈信仰,當予願及爾。天不容吾,亦不念爾,既失天意,當逆而改之。世無桃源,卻有無境,既出輪迴,永生泰然,但鬚生靈芸芸以願載生,共往無境,共得無疆。且候川龍嘯涌,且待斷生截命,屆時命不脫者須再請生血,以渡輪迴苦涯。」——神卷所載。

    竟有神靈自令凡人獻命,說得好聽是脫離苦涯,實則是將靈魂獻給邪神果腹。

    「這是真的神卷嗎?」衛惜將神卷細細打量,實在很想找出作假的痕跡。

    「是真的。」

    若是真的神卷,那這些百姓的死便是亡靈神一手策劃的,且已經入不得輪迴了。

    這些人非但沒能從他們信仰的神明那裏獲得應有的庇護,反而獻了自己的一切,連輪迴都入不了,求的只是一個虛無空渺的永恆。

    這是何等殘酷的宿命。

    「古籬國民堅信亡靈神可以將他們帶離苦海,永出輪迴,但亡靈神之力源於陰邪怨氣。為了讓神明擁有足夠的神力為他們引渡,古籬每年都會獻祭一百人,以酷刑虐之,使其心生怨氣,死後化為怨靈為神明提供神力。」傅鈺賢語氣無瀾,淡淡瞧着壁畫。

    「為什麼會有人信奉這樣的神明?」雲濯聽之憤然,完全不明白這些人的腦袋是怎麼長的。

    「因為這些人為天神所遺棄,所以飽受戰亂侵害,顛沛流離、惡疾纏身,生為塵埃,死作腐土,一生遭人唾棄,死後亦被走獸分食。古籬之民皆是流離失所的悽苦賤民,若無亡靈神庇佑,死後連渡忘川的引念都沒有,孑然一身流走輪迴,來世仍是被天神遺棄的賤命……」同樣是壁畫的意思,洛蘅讀罷,自己心裏仿佛也捏了一把碎冰,甚蒼涼。

    這又是何等的絕望才能視死為歡。

    「古籬之民認為,世上沒有救贖,只有解脫。」

    看着牆壁上一幕接一幕慘不忍睹的畫面,在場眾仙皆是心情沉重,無形里仿佛被一團漆黑壓得喘不過氣,於此間再望往途,不論憂喜、不論豪言還是壯志,似乎都霧蒙蒙的,有些虛乏,且見傷感。

    像是被人淋頭澆了一盆夾冰的涼水,世之淡涼,令他們所期望的一切都變得如此無力。

    「救贖即是解脫,解脫亦是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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