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康怒氣沖沖地走進小柴禾的公房。
小柴禾起身去迎他,他卻是重重「哼」了一聲,直接在椅子上坐下,手在桌案上一拍,喝道:「你到底是怎麼做事的?!」
「老大人何出此言?」
「那麼多人彈劾老夫知道嗎?坊間到處都在說老夫貪墨了朝廷的銀子,你為什麼不把人都捉起來?!」
小柴禾有些苦笑,道:「卑職本來是要捉的,但請示過晉王,他問卑職要以什麼罪名捉他們?因言興罪?」
「他們誹謗老夫!」
「這些年大家確實都有從外貿商行分紅。」小柴禾道:「而且楚律並無這方面的規定,只有等官營商行的法規完善了,我們的分紅才是完全合乎法禮的,否則在別人眼裏就是與民爭利、就是貪墨。」
「放屁!」王康道:「只要陛下一紙聖旨,把這些銀子賞給我們,哪裏不合法禮?」
「那晉王成什麼了?想要多少銀子就一紙聖旨,不講法禮,何以治天下?」小柴禾道:「如今和以前不同了啊,收復了京師,我們大楚是在由亂入治,晉王是要治理天下的,許多事不能像以前那樣。
他前不久才說連天子都不能貪墨,結果現在別人指責老大人你貪墨,就要治人誹謗,這哪行?
我不妨把話和老大人說得透一點,晉王現在是定規矩的人,大家都在他定的規矩下面玩,那晉王自己就不能下場玩,是吧?」
王康不耐煩聽這些,拍案道:「由亂入治?我看這京城是越來越亂了!」
「但在卑職看來,大家都開始講規矩了。」小柴禾道:「老大人你看,變法這樣的大事,許多人在反對,但大家都在沒太出格。否則今天我們殺一個保守派、明天保守派刺殺一個變法派,那才叫真的亂套了。」
「放屁!那些人污衊老夫、污衊范學齊,也叫按規矩來?!」
「說不上污衊,許多事都不是空穴來風,人家都是有證據的。」
王康一愣,訝道:「有證據?范學齊真的與康季良的妻子有一腿?」
「他中了人家的套了。」小柴禾嘆息一聲,道:「范大人先喝了一杯茶,說是被迷暈了,但人家咬定了是他見色起意……這案子不好取證,說到底這些文官做事還是不夠警惕。」
「侯方域那事也是真的?」
「他說他不知道對方是有夫之婦。呵,這種風流才子。」小柴禾道:「姚啟聖那案子也是真的,當年他藉助建虜把一家豪紳滅了門,這小子是個狠人。」
「那怎麼辦?」
小柴禾道:「沒什麼怎麼辦的,范大人的案子最好是能證明他被人設套了。侯方域是自己不檢點,該處置就處置。但哪怕把這幾個人都解職了,我們還可以繼續推行變法。范大人被貶謫了還有王大公子,侯方域被貶謫了還有王五公子,多的是做事的人。
晉王要的是變法成功,他不怕有爭紛,有爭紛才會有討論,就是在這種討論中,新法到底是好是壞,會有越來越多人明白。百姓早晚也會明白地租是定額好,還是任憑老財主每年分走佃戶一半的收成好。」
王康道:「照你這麼說,就由他們吵?那還要你們錦衣衛做什麼?」
「我們是替晉王保護規矩的人。這個爭紛中誰不守規矩,誰就去死。」
「老夫看一個都還沒死。」
小柴禾道:「那是還沒到火候,一旦逼急了,都不知要流多少血。」
王康本是氣話,聞言嚇了一跳,問道:「又要殺人?這……又要殺多少人啊?」
小柴禾似乎也感到深深的憂慮,嘆道:「晉王說了,這不像以前,以前像是要把池潭裏不聽話的魚都釣起來除掉,那是為了殺雞儆猴、鞏固權力。
現在不同,是變法、是施政。就像是要把魚從這個池潭裏撈到另一個池潭裏,我們不是為了把魚都弄死,為的是讓每個池潭裏魚的數量更合理。這個過程中,死的魚越少越好。
而我們要除掉的,只能是那些寧死也要把網咬破的,這才是最難辦的事啊,所以說打天下易治天下難……」
與此同時,錢承運正坐在傅青主的對面,語氣已是苦口婆心。
「你以為我反對變法是為了我個人的利益?憑我錢家在幾個官營商行的分紅……就算不多,也足保子孫衣食無憂了。」
傅青主道:「是嗎?我以為錢大人是覺得,比起兼併土地、比起用官僚特權賺銀子卻不繳稅,這點分紅對你們還是太少了。」
「荒唐!」錢承運道:「你把我看成什麼人?」
傅青主笑了笑,不說話。
「你以為眼下是什麼情況?局勢足夠穩定了?」錢承運道:「晉王治理山東之時,誰都不敢懷疑他治理一隅之地的施政能力。但現在是整個中原,甚至可以說現在的政策代表着日後整個天下的政策,沒有人敢說晉王能治理得好山東、就能治理好天下。
所有人都在盯着我們收復京城之後會怎麼做。江南的士紳、西蜀的秀民,他們都在看晉王有沒有施政天下的能力。
這個時候,只要我們平穩施政,輕易可得天下士紳秀民之心。不用兩年,江南或可傳檄而定……」
傅青主道:「我們要的不是傳檄而定江南、西蜀,是要為後世開太平;要的不是一個安史之亂以後日漸衰退大唐,要的是一個蓬勃向上的世道。」
「操之過急了啊!一旦激起民變,如何是好?」
「民變?錢大人你捫心自問,這樣惠民的新政,激起的會是『民』變嗎?」
「難道在傅大人眼裏,只有那些平頭百姓是民?那些兢兢業業的有財者就不是治下之民嗎?」
「新政並沒有將他們趕盡殺絕,不過讓他們少賺一點罷了。」傅青主加重語氣,道:「只不過是少賺一點啊!」
錢承運搖了搖頭,道:「不,斷人財路,如同殺人父母,這是血海深仇。」
他長長嘆息了一口氣,語重心長地又說道:「傅大人,你還沒意識到危險嗎?變法,自古都是最有可能傾覆社稷的事。」
「你錯了,正是因為社稷將傾,甚至可以說是社稷已經傾覆了,楚朝都差不多亡了,晉王才要變法。」傅青主道:「也正是因為晉王一直在變法,均田、科舉改制、稅制改革,恰恰是這些,才挽回了大楚的社稷。」
「你怎麼就不明白呢!」錢承運道:「以前是亂世,人家可以忍,現在不同了,現在是定製!
剛定製就這樣,以後又如何?斷人財路殺人父母,才回京城就要磨刀霍霍,人家怎麼想?這種怨恨一旦被有心人操縱,鬧出暴亂怎麼辦?」
「那就平定暴亂。」
「殺的是暴亂者,壞的是晉王的威望啊。」錢承運道:「一旦有了暴亂,天下百姓會怎麼看?他們只會認為新政是壞的,更加牴觸,到時,新政無法推行,反而讓世人開始懷疑晉王。
天下士紳本是願意支持晉王的,只要他再溫和一點,而不是像這樣,操之過急了啊。
權力是什麼?大家都信服晉王,那就是他的權力。他現在就像是站在一座高峰上,而變法是什麼?是斧頭,是要劈、是要削掉他腳下的山峰。」
傅青主搖了搖頭,道:「讓士紳再少賺一點,就可以讓百姓再過好一點,基石才會更牢才對。」
「你大錯特錯了……」
「錢大人,你知道我們的分歧在哪嗎?你太高看那些士紳秀民的力量了,也太低估平民百姓了。」
「是傅大人你太高看那些庶民了。」錢承運鄭重道:「你還不明白嗎?我們往後要治理的是天下,不僅是山東一隅了。天下太大了,皇權不下鄉,朝廷是治理不了愚民的,只能通過鄉紳來治理。
為什麼?因為世人太蠢,天下間全都是愚民,他們分辯不出新政到底是好還是壞……你當官的時間還短,根本不明白他們能蠢到什麼程度!
他們根本不知道誰才是在為他們好,只會貪慕那些士紳,認為老爺們說的都對。誰給他們幾塊銅板他們就聽誰的,他們不需要你在後面告訴他們『我們把田地收為公田是為你們長遠考慮,先定額的地租是為了你們有了收成不被剝掠』,因為他們的目光就這麼短淺。」
錢承運說着,手在空中揮動着,又重複了一句。
「傅大人,你真的想像不到他們有多蠢。我為官這些年,真的是見夠了!受夠了!」
他搖了搖頭,一字一句又道:「新政會毀了社稷,新政的時機還沒到,強行變法只會讓我們所有的努力都付諸東流。傅大人,與我一起上奏晉王,停下來吧?」
傅青主沒有回答。
錢承運又勸道:「晉王離京之前與我長談過一次。他知道變法的難處,說要看一看,如果反對的聲浪太大,他是可以停下來的。
我認為現在就是停下來的時候。就當是試探,為以後再變法做準備,他還年輕,還有機會,但京城初定,是真的經不起變亂了。只要你也改變立場,他會聽的……」
傅青主道:「我已經上奏了,我認為可以正式頒發新政,勸在三月初二詔告天下。」
「傅青主!」
「錢大人,這世上的老百姓是不是真的像你說的那麼蠢,讓我們拭目以待……」
二月二十九日。
王笑一直不太習慣一點,就是這年代的曆法二月有三十天。
離新政詔告天下還有三天,他有些緊張。
倒不是因為害怕誰。就算京城士紳反了,他也可以調動大軍把人家殺光。
可那樣解決不了事情。
讓大部分人從心底里接受新政,這才是他想要的,但哪怕他再有權勢,這也不以他個人意志為轉移。
因此新政能不能順利推行,王笑並沒有把握。
不論如何,他已經在收拾行禮,準備回家了……
與此同時,馬伯和已經回到了京城。
他走進馬府,楊全望迅速迎上來。
「公子,果然如你說料,今年三月初一是清明,偽朝的會在三月初二舉行朝會、頒佈新政……」
「交代你辦的事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隨時可以動手。」
「各家是什麼反應?」
「他們害怕王笑抄家,怕自己成為下一個孔家。都增加了護衛的人手,但還在猶豫。」
馬伯和點點頭,道:「這就足夠了,不怕他們猶豫。」
走進廳堂一看,只見堂上已擺着五十餘件錦衣衛衣服和佩刀。
「很好。」
楊全望問道:「今夜就殺入王家嗎?」
「不。」馬伯和道:「王家的侍衛有火銃,我們的人手不夠,先去把那個彈劾王康的御史滅了門,這是第一家……」
楊全望沒有問為什麼,他知道馬伯和這些天已經準備得夠多了。
天色一點點暗下來。殺手們披上錦衣衛的衣服,穿過黑夜裏的長街……
很快,慘叫聲劃破夜空,火光騰起。
刀狠狠劈下,將慘叫着的的僕婢一個個劈倒在地,鮮血潑濺……
「走水啦……」
「殺人啦!殺人啦……」
康季良翻身而起,滿臉都是冷汗。
他傾耳聽去,遠遠地,隱隱有殺喊聲和大哭聲傳過來。
「怎麼回事?!」
「三爺,不好啦!不好啦!錦衣衛動手啦……大老爺叫你馬上過去……」
「到底出了什麼事?!」
「錦衣衛真的動手了,街對面的林御史府被抄家啦……」
康季良只覺腦子裏「嗡」地一下,巨大的恐懼從心底泛上來。
王抄家又回來了!他還是那個王抄家、王閻羅……
醞釀了半個月的擔憂在這一刻終於變成了現實,怒火與驚懼在腦子裏蔓延開來,康季良的太陽穴跳得厲害,根本沒辦法冷靜思考。
他迅速披起衣服,往大哥康伯善的院子跑去。
「大哥!怎麼辦……怎麼辦……王閻羅又開始了……」
「快!快……派人去伯府告訴宜春伯……不,派人去各家,告訴他們不能再猶豫了……王笑真的是要逼死我們……」
「老爺,怎麼……怎麼對伯爺說?」
「告訴他林御史的事啊!還有,他們那句話怎麼說來着……三弟,你想想……」
「不要慌,不要慌……我想想……委屈求全亦死,舉大計亦死,何不放手一搏?」
「對,快……不想成為下一個孔家就放手一博吧,快,派人去告訴他們……」
「老爺,老爺,錦衣衛抄完了林御史府,往隔壁的葉家殺過去了……」
「天……快把所有家丁護衛全都聚起來……」
夜色中,許多的家丁穿過大街,把消息傳遞給一家又一家的士紳大族。
他們驚恐的語氣像瘟疫一樣地傳染着每一個見過他們的人。
不知有多少人鬼哭狼嚎地喊起來。
「又……又要抄家啦!」
「果然……果然……我就知道……」
馬伯和走上高樓,看着遠處的火光,眼神有些驕傲。
「一家殺完就去下一家,不要怕驚動錦衣衛,不要怕驚動京營。」他吩咐道。
「是。」
楊全望問道:「公子,我們在這裏會不會有危險?」
「怕什麼?京城馬上要大亂了。所有的士紳早都成了驚弓之鳥,這個夜裏,出現的錦衣衛越多,他們恐懼越大。當恐懼到了極點,他們就會忘掉思考,像一個火藥罐一樣,被我一點就着……嘭。」
馬伯和笑了笑,眼中已有狂意,他攤開了雙手,像是沐浴在勝利當中。
「知道嗎?做事是要講規矩的,王笑以前就太不守規矩了。所有人怕他、畏他,所以才臣服他。
但,這種恐懼終有一天也要反噬在王笑頭上,這就是報應不爽……」
他說着,語氣帶着喟嘆,喃喃道:「我真的想不明白,王笑為何要變法呢?他明明可以穩住局勢的,為何要做出變法這種自取滅亡之事?
也許他也像我一樣想不明白,但他在想的是,那些人為何突然就反了他?
你看,那些人啊,明知道與王笑為敵是取死之道,但他們還是只能拼命,因為他們沒辦法了啊,王笑剝掠得他們太狠了,自古就是這樣,有剝掠就會有反抗。
看着吧,這只是開始,反抗一旦開始,這個看似強大的偽朝馬上就要分崩離析。
今夜暴亂一起,哪怕王笑能很快平定,他在世人眼裏也要威望大跌。
天下人都在看王笑要怎麼施政,是不是永遠都只會那一手……抄家?呵,抄家要是能治天下,我們還讀什麼書?
這場暴亂就像是火繩,點起來了就會……嘭!震聾發聵,世人就會知道,王笑不過如此,他不會施政,他與唐中元無異。世人將不再信服這個只會抄家殺人的『晉王』。
那麼,接下來就是一場又一場的暴亂。終有一場,將吞滅王笑。因為以殺戮成事者,最後都會死於殺戮……」
楊全望聽不懂這些,他只覺得不可思議。
這一刻,他實在是太崇拜馬伯和了……就是自己這位公子,隻身入敵境,翻手為雲,竟然真的把這個偽朝撕出了一條裂縫。
而那個看似無比強大的王笑,似乎也終於要把握不住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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