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枝回京城這幾天過得頗為自在,一個人住着偌大的公主府,每日裏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渾然忘了自己其實是唐芊芊的丫環兼護衛。
煩心事也有許多,比如那個范學齊就時常來找她說他睡了康家娘子的事是被人陷害的,花枝就很無語,心想「這關我屁事……」
那個莊小運又上門來提親,實在是頗為煩人。
花枝本來都忘了自己掉了一條蛇在那個酒樓,心想着它一定是被別人撿去燉了蛇羹。但昨天她卻又聽說內城裏有人被蛇咬傷了。
這就不好了,等王笑和唐芊芊回來又要怪自己闖禍了。
沒奈何,她只好又跑回長安街這一帶的酒樓來找。
這天夜裏,她本來都要找到那條大蛇了,沒想到它倏地一下又竄地沒影……
花枝覺得好煩啊,站在屋頂上口哨吹得都要斷氣了都沒再見到它的身影。
她從大蛇想到蛇羹,又想到羊蠍子,覺得腹中飢餓……好吧,其實也沒有很餓,就是饞,總之是打算放棄再找那條蛇了。
才轉身,忽然,只聽一聲慘叫傳來。
花枝回過頭,順着那慘叫聲的方向看去,看到了不遠處的一間屋子。
那屋中也沒點燭火,窗戶虛掩着,在慘叫聲之後,還傳來了桌椅被撞翻的聲音……
她沒再猶豫,躍下屋頂,迅速翻進那屋子。黑燈瞎火的,她第一時間也看不清什麼,等月光灑進來,她揉了揉眼,才看到一個小個子的青年正被那條蛇纏着脖子。
花枝第一時間只覺得……這蛇力氣好大,把人脖子都要纏斷了。
馬伯和真的是無語了。
他和那條蛇對視的時候還在想「你主人在叫你呢,你他娘還不過去?」但那條大蛇仿佛沒聽到口哨聲一樣,順着窗柩就往他屋裏爬。
這讓馬伯和感到了冒犯。
他不喜歡蛇這種東西,而且他手裏有弩。
於是他很自信地抬起手裏的弩,瞄準這條大蛇,扣動扳機。
去死吧,畜生。
驚變就在這一瞬間,那條蛇看起來爬的慢吞吞的,一旦感受到敵意,嗖地一下竟竄得比弩箭還快。
馬伯和一支弩箭射了個空,腿上一疼,就被它咬了一口。
該死!
他馬上想要再填裝一支弩箭,那條蛇已經纏到了他的身上。
它看起來只有人的手臂那麼粗,讓人沒想到的是,力氣大得可怕……
馬伯和拼了命地想把它從身上撥開,觸手那滑滑黏黏的感覺讓他覺得一陣噁心,但撥不開它,它力氣太大了……
蛇盤上脖子,那感覺又噁心又可怕,巨力扼過來,馬伯和再也顧不得別的,連忙大喊一聲提醒掌柜來救自己,緊接着就感到一陣窒息……
他腦子裏昏昏沉沉的,隱隱又聽到有人在喊叫。
「你別動,我來救你。」是一個女子的聲音。
「公子……」
緊接着就聽到掌柜踹開門,大喊道:「什麼人?!敢襲擊我家公子……」
有人揮刀,刀風破空聲響起。
「偷襲我?去死吧!」
打鬥聲逐漸激烈……
馬伯和感覺自己要死了,彌留之際覺得好恨,恨世上為何這麼多蠢材。
楊全望、宜春伯……連自己手下這個掌柜也是蠢材。
為何自己這邊都是這些拖後腿的?否則憑自己的才智,本該……
昏迷中,也不知過了多久,馬伯和感覺脖子上的力道一松,呼吸終於順暢起來。
但他腦袋卻還是暈呼呼的。
他知道自己這是中毒了,不是蛇毒,是自己弩箭上的毒,剛才與蛇博斗之時,不小心讓弩箭刺破了自己的手掌。
沒關係,有解藥。
「你中毒了?」那女子的聲音響起。
馬伯和想回答,但沒有力氣。他努力集中心神,想要清醒過來開口說話。
「手上、腳上都被腳咬了?那看來只能砍掉了。」那女子又嘟囔道。
馬伯和在昏沉之中也覺驚怒交懼。
砍你的丑頭!我有解藥,就在我懷裏……
「啊!」
他終於大喊了出來,聲音無比悽厲,劇痛傳來,讓他痛暈過去……
象園。
「你說什麼?捉到馬伯和了?!」
小柴禾很驚喜。
如果讓他放開了手腳去搜查京城,他還是有信心搜捕到馬伯和的。但王珍交代不能挨家挨戶搜查,小柴禾就對此事失去了信心。
但沒想到,這天夜裏還有意外之喜……
「是。花枝姑娘剛才送了一個傷者去找宋大夫治傷,宋大夫一看就察覺了不對,找了崔鎮撫去辨認,果然是馬伯和。」
「好,老子親自去審。」小柴禾喜出望外,又招過幾個人道:「你們去王家報信,傷了大公子的幕後指使錦衣衛已經捉到了,問王大公子如何處置……」
這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小柴禾本以為王家會對馬伯和恨之入骨,派人來給其處以極刑。然而半個時辰後,跑去報信的番子回來,卻是道:「稟指揮使大人,王大公子說錦衣衛又立大功,等晉王回來,必有彰表。」
「然後呢?他可有說想要如何處置馬伯和?」
「這……大公子似乎並不在意。王老大人倒是說要把馬伯和凌遲,但大公子說,自古變法有亂動很正常,重要的是把政令順利推行……嗯……處理好什麼朝廷、縉紳、庶民之間的矛盾才是根由,至於馬伯和不過是恰逢其會,不必在意。」
小柴禾不愛聽這些,他真的很希望王珍能過來親自泄憤。
這種感覺就像是做了一道美味的菜,希望客人來吃。
但客人不來……那就自己吃吧。
崔老三就湊過來低聲道:「頭兒……你要是審完了,把人交給卑職如何?」
小柴禾冷冷瞥了崔老三一眼,還有些怪罪之意。
崔老三不敢叫屈,低着頭囉囉嗦嗦地道:「卑職恨他不是因為他耍了卑職,但魏幾悅就這麼死了,卑職總覺得不甘心……
另外,上次五公子到了詔獄,出來以後還胖了不少,弄得人家以為我們詔獄不那麼可怕了,是時候重整詔獄的名聲了……」
詔獄,悽厲的慘叫聲久久不散。
馬伯和有氣無力地被掛在架子上。
他渾身上下已只有一張嘴可以動,連眼皮都已經被崔老三剪掉了。
他想看崔老三,看到的只有漫天的腥紅……
但馬伯和至死都瞧不起崔老三。
不過是一個賭坊鬼頭出身的賤民,也配審本公子?只要我不把計劃說出來,明日王笑也要給我陪葬……
馬伯和其實也不知道潘明望能否成功伏擊王笑,但他知道,只要這個伏擊發生,那就是王笑為了爭奪民財屠殺了數千人,早晚有一日,王笑和偽朝就會像暴秦一樣消亡。
至於馬伯和自己,他到死都帶着這樣的自信……
三月初一,大台鄉別院。
王笑把錢朵朵從山上一路背下來。
之所以要背,因為錢朵朵病了,她向來身子骨就不好,嬌嬌怯怯的。
下了山,王笑倒也不覺得累,反倒覺得錢朵朵又輕減了些,他把她抱進馬車,親自給她蓋了毯子,目光看去,只見錢朵朵臉上又浮起兩團紅暈。
王笑猶記得第一次來這大台鄉別院,回去的時候她好像也是病着……嗯,這小丫頭像一朵嬌花,不堪撻伐,若是說體力,她比布木布泰之前差了好幾個明靜……
一行人收拾停當,分了五輛馬車,王笑與淳寧、唐芊芊在前,一路上還要處理些公務;纓兒與左明靜在中間那輛車上照顧錢朵朵;秦小竺與陳圓圓在後面的馬車上帶着四個孩子玩。
後面的丫環婆子帶着物件坐了兩輛馬車,隊伍周圍則是三十餘名騎馬的護衛。
這條官道本來已修得非常平整,但這些年戰亂不止,又疏於維護,一路上又多了許多坑坑窪窪,馬車走過晃得厲害。
唐芊芊捧着一份文書看了一會,不喜在這種環境下處理公務,把鞋子脫了,整個人就倚在王笑身上,蜷着腿閉着眼說話。
「若叫我猜,等回了京,爹又要罵你了,無非是『你這逆子,懂得把老婆孩子帶出京,留下你爹被人刺殺』。」
王笑道:「我又不是神仙,人在一百五十里開外還能算到有人要刺殺他。」
唐芊芊道:「但我們若是不出京,這些事必然不會發生。我們一邊要變法,一邊卻又跑掉,爹怎麼想都要怪我們。」
「是啊。可新政又不是只在京城一地實施。」王笑道:「在我眼皮子底下當然沒有人敢鬧,但別的地方呢?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新政頒發下去,誰也不知道能不能順利實施。我離開京城,正好看看那些反對派的勢力是否能壓過變法派。
而不是我坐鎮朝堂,所有人跪在我面前說『好好好』,等新政到了地方,卻陽奉陰違,甚至出現利用新政來剝掠百姓的現象。
從結果而言,這次有些權貴雖被南楚細作挑撥,想要叛亂。但他們決心不堅定,始終想着妥協,而叛亂也在半天之內就被平定。他們這種妥協,就是我想要看到的東西……」
「出來玩就出來玩,你反正總有道理的。」唐芊芊輕嗔一句。
淳寧道:「說起來,若沒有南楚細作從中作梗,京城權貴未必會走到這一步。」
王笑有些憂慮,道:「這也不算是變量,畢竟政策到了地方,難保就沒人攪局。」
淳寧點點頭,悄悄瞥了一眼,見唐芊芊舒舒服服地躺在王笑懷裏,正感到有些……王笑也攬了她一下,將她摟到自己的另一邊。
「我回頭要是能發明一個橡膠輪胎,馬車就不這麼晃了。」王笑道。
雖然他整天說要發明這個發明那個,但做出來的東西卻也不多。
總之三人一會說說這個,一會說說那個,隱隱還能聽到後面的馬車上孩子們傳來的歌聲。
那是王笑教王玄燁和小呆瓜唱的。
王玄燁覺得唱這種歌很丟臉,平時很不愛唱,但沒辦法,想要吃好吃的也只好勉為其難地唱一唱。
「春天在哪裏呀,春天在哪裏,春天在那青翠的山林里……」
青翠的山林里,一棵大樹上有人探出腦袋往官道上望了一眼。
「來了,來了……那個大貪官來了……」
「一共就三十幾個護衛,比我們想像中還少,弄死這個大貪官……」
情報傳到潘明望耳里,他反而深深嘆了口氣……
馬伯和給出的計劃極為詳盡。潘明望這邊只要鼓動礦工暴動,伏擊王笑;而馬伯和會策動京中權貴造反、收買京營、控制皇宮、挾天子除掉晉王一黨。
這個計劃實在太詳細了,潘明望反而看得出來,其中有許多地方都是馬伯和騙人的。
但哪怕知道,他也要反。
所有新政的內容,對於別的士紳而言是損害了一部分利益,唯有把礦產收為官營這一條,動的是礦產主的命根子。
人家要動他的命根子,還能坐以待斃不成?因此成功的希望再渺茫,潘明望都要冒險一試。
他把一半家財都散了出去,犒賞了千餘礦工,告訴他們要來除掉一個大貪官。
從密雲到門頭溝不算遠,他們趕路趕了一夜也就到了,但沿途已經驚動了官府。這代表着一兩天內就會有兵馬過來圍剿,也代表潘明望已沒有退路了。
潘明望真的是豁出了一切來造反。
但馬伯和顯然辜負了他,按約定,今天馬伯和本該派人來告訴他京城的消息,帶來支援的人手和武器,甚至還有誅殺王笑的聖旨……
然而什麼都沒有。
甚至之前說好的另外幾家京畿旺族也沒來,只有懷柔的一個銀礦主魯平良帶着八百礦工和護衛順潘明望一同前來。
世態如此,新法推行,別人不過是少收點租,唯有他們牽扯的切身利益最深。
……
潘明望再次向京城的方向看了一眼,嘆道:「馬伯和的計劃應該是敗了,我們伏擊王笑是孤注一擲,成事的可能不高了。」
魯平良道:「王莽篡漢時,有赤眉、綠林起義,而殺了王莽的正是商人杜吳。今日我們等商人就效仿史上舊事,擊殺王笑有何不可?我們有兩千人,他的護衛不過三十餘人。」
「我們都不敢告訴礦工要殺的人就是晉王,只怕他們扯着嗓子一喊,我們這些礦工士氣就散了……」
「事到如今,還能怎麼辦?」魯平良反問道:「那你就把祖宗留下的礦交出去,隱姓埋名找個地方藏起來?」
潘明望長嘆一聲,道:「那就準備動手吧……」
車隊緩緩停了下來。
王笑掀開帘子,往前方看了一眼,向護衛道:「有人埋伏我是吧?」
「是,卑職用千里鏡望到前方的樹林裏有人影在動。」
王笑接過千里鏡看了看,搖了搖頭,道:「他們是第一次打仗吧?也太多破綻了……」
「打仗?」那護衛咀嚼着這兩個字,心想晉王說是打仗就是打仗吧……
「晉王,是否讓卑職領兵迎戰?卑職只須帶十人,放上幾銃,定可擊退他們。」
王笑想了想,搖了搖頭,道:「等着。」
「是。」
「把我拉馬牽過來……」
王笑翻身上馬,策馬往前走了十幾步。
他背對着馬車,表情也漸漸冷峻下來。
剛才透過千里鏡,他已經看到了那些試圖埋伏自己的是什麼樣的人。
這讓他感到有些生氣。
他就那樣駐馬停在官道上,手裏拿着一柄火銃,等着。
好一會兒之後,前方的樹林裏終於有一個一個礦工走了出來,有人拿着刀槍,有人拿着鐵鍬,還有人拿着木棍。
他們的速度並不快,從四面八方緩緩圍了過來……
兩千人的包圍看起來密密麻麻,王笑眼中卻毫無懼意,只有怒火越來越盛。
「夠了!」他開口喊道:「你們要來殺我?就憑你們?一輪齊射、一輪衝鋒就能把你們衝殺得潰不成軍,讓你們成為被踩踏得不成樣子的屍骨。但你們更該知道的是,誰都有理由來殺我,唯獨你們沒有!」
正小心翼翼走在最前面的礦工停下腳步,握着手裏的鐵鍬抬起頭看去,露出迷茫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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