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陽縣。
這是河北的一座小縣城,直隸於京師、為定州所轄。
與京城不同,曲陽縣是北楚從清朝手中直接收復的,百姓都很高興,加上馬上就要過年了,一派熱鬧歡騰景象。
長街上,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手裏捧着一張年畫,蹦蹦跳跳地跑過,忽然一不小心摔了一跤,手裏年畫裂開。
那孩子愣了愣,低頭一看,隔了好一會才忽然哇哇大哭起來,也不知是摔疼了還是心疼手裏裂掉的年畫。
忽然他身後響起一個聲音,有人問道:「你哭什麼?」
還在抹淚的孩子轉頭一看,見到一個俊秀的年輕人坐在輪椅上,身後還跟着個面白無須的中年男人推着輪椅。
孩子停止了哭泣,怯怯地低下頭。
他不是害怕這位公子,對方看起來很和善,他只是覺得對方是貴人,不敢搭腔。
但他又聽到了輕微的『噠噠』聲,心裏好奇,抬頭瞥去,只見這年輕人一隻手裏握着兩個極漂亮的紅色核桃,正在緩緩轉動着。
孩子一看,登時就直了眼。
「受傷了嗎?」輪椅上的年輕人又問道。
孩子吱吱唔唔道:「沒有沒有……就是年畫壞了。」
「馬彥,你去給他再買一張。」
「可是……」
「無妨,鐵豹子在那邊,我很安全。」
「是。」
孩子怯怯地吮了吮手指頭,低聲道:「可以買這個……年年有魚的畫嗎?」
「當然可以。」
一大一小兩個人就此交談起來,從年畫說到鞭炮,說到許多民間習俗。
小孩子說的含含糊糊,十分不清楚,但這年輕人卻聽得很認真,很感興趣的樣子。
不一會,那個名叫『馬彥』的中年男子買了年畫回來,交給那孩子,又細聲細聲地交代道:「小孩,你別再摔了呀。」
「謝謝公子,謝謝這位大伯,我把這個給你們吧……」
孩子從袖子裏掏出來一個狗尾巴草做成的小狗,已乾枯得不成樣子。
年輕人笑了笑,伸手接過。
等那孩子捧着年畫消失在巷子口,他低頭擺弄着手裏的狗尾巴草,念叨道:「這種草我還是第一次見,有意思……」
馬彥應了一聲「是」,推着他重新回到街對面的一家麵攤。
麵攤上,一個書生和一個樣貌粗豪的大漢正坐在那吃麵。
等馬彥推着輪椅過來,粗豪大漢徑直道:「我們被包圍了。」
輪椅上的年輕人像是愣了一下,露出遺憾地表情,默默把手裏的狗尾巴草收進袖子裏。
他的氣勢在這一瞬間變得完全不同,道:「放心,你們都不會有事的……」
小柴禾穿着一身粗布麻衣,從一輛拉貨的板車後面出來,走到了麵攤前。
他看向坐在那輪椅上的年輕人,拱手,深深行了一禮。
他動作很恭敬,眼神中卻有些不易察覺的不滿。
任誰在這大過年出來辦差,都不會太高興……
幾個同樣是布衣打扮的錦衣衛番子也圍了上來。
都到年邊了,出來吃麵的食客並不多,見了這些漢子,都迅速唆了碗裏的面,忙不迭跑開。
小柴禾這才道:「見過陛下。」
周衍道:「王璫沒事吧?這件事是我逼他做的,你回去以後讓姐夫放過他。」
「五公子如今在詔獄。」小柴禾道:「卑職聽五公子說,陛下不想再當天子?」
「是,我不再當天子了,往後這江山社稷如何,你讓姐夫看着辦吧。你把王璫放了,事是我逼他做的。他謹遵聖命,何錯之有?」
「陛下既說不想當天子,又說五公子是遵聖命?」
周衍道:「當時我還是天子,如今不是。你就當是我最後一道中旨吧,連這都不肯聽嗎?」
小柴禾道:「此事,卑職實是做不了主。」
周衍苦笑了一下。
「既然如此,這天子我當得有什麼意思?不如大家都放過對方。」
他緩緩轉動手中的核桃,又道:「你告訴姐夫,我是周氏子孫,沒辦法做到主動禪位給他。但也不想繼續當傀儡了,所以逃了。」
小柴禾道:「晉王讓卑職問陛下一句,所謂君無戲言,陛下當初既做了選擇,這麼快就要反悔嗎?」
周衍沉默了一會,道:「柴指揮使,你斷過腿嗎?」
「卑職……沒有。」
「以前,我有兩條完好的腿,但哪裏都去不了,每一步路都是別人給我安排好的;如今,我斷了腿,反而可以在這人世間走一走了。」
周衍用一隻手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膝蓋,又道:「我是做過一次選擇,那時我還有這雙腿,建虜還勢如破竹、京城還未收復,現在呢?滄海桑田,天地在變,為何我的選擇不能變?」
小柴禾道:「是,但晉王說……事關社稷大事,而社稷不能隨着陛下率性而為,今日這樣、明日那樣。陛下若決定了,就絕不會有回頭路。」
周衍閉上眼。
若真是萬里江山,誰能捨棄呢?
但王笑給的從來不是什麼江山,只有一把椅子。
離京城越近,那種壓抑的窒息感越來越濃。
皇宮實在太大了,大到自己這一雙殘廢的腿根本走不出去。
但它又太小了,把往後餘年的所有光陰都關在那么小的天地里,未免讓人不甘。
還有太廟裏那些祖宗的牌位,每離他們近一步,仿佛就能更清楚地聽到他們在質問自己。
「不肖子孫!你連一個權臣都掌控不了嗎?!」
憑什麼?憑什麼?亡了大楚社稷的人明明是父皇,你們為什麼要不停的逼問我?為什麼不停地逼問我?!
……
周衍猛得睜開眼,轉過頭,看向剛才那個孩子消息的小巷。
他似乎平靜了一些,緩緩道:「我知道沒有回頭路,這次我已做了最後的選擇,不再當什麼天子。」
小柴禾低頭思考了一下,似在回憶王笑的交代,過了一會說道:「是,周先生。」
周衍點點頭,輕聲道:「是周先生。」
「晉王擔心周先生的安危,還請隨我回京吧。」
「不必了。」
「周先生可以一走了之,但晉王卻要料理後面的事。比如,他如何向公主殿下與太后娘娘交代?你萬一有差池……」
「轉告她們,她們想讓我當皇帝,我當過了,到現在身殘、志喪,我已盡了全力,若她們當我是兒子、是弟弟,自能理解我,若她們只當我是皇帝,那……就當我是個無能為力的亡國之君罷了。」
「請周先生回京當面與殿下與娘說為妥。」
周衍搖了搖頭,問道:「這次給姐夫添了很多麻煩吧?」
「這個……卑職不好說。」
「姐夫不像我,他總能解決麻煩。」周衍道,「但我這一走,就是不想再受人擺佈,所以,你帶不走我。」
小柴禾勸道:「這世道並非周先生所想的那樣,今日一時興起覺得當庶民好,明日便可能遇到糟心事,還是由晉王為周先生安排為好。」
「不必了。」
小柴禾轉過頭,目光看向鐵豹子,帶着些打量。
鐵豹子昂了昂頭,道:「啥的?說不通就要動手?來啊!」
小柴禾道:「你出來找你婆娘的?」
「是,啥的?」
「沒事,就是告訴你一聲,你婆娘已經出京回去了。」
小柴禾說着,又轉向周衍,嘆息了一聲,道:「既然這樣,我向周先生轉告晉王最後一句話吧……祝你新生活過得愉快……」
京城,紫禁城,太廟。
周翰亘坐在地上,指着王笑瘋狂地大罵。
罵着罵着,他的怒火渲瀉殆盡,忽然放聲大哭。
「陛下真的逃走了?真的逃走了?」
王笑道:「我沒必要騙你。」
「那你把他捉回來啊!弄什麼木頭……弄什麼木頭……你不弄木頭,我為何要站出來?他跟木頭有什麼區別,有他在,我就不會站出來……」
「有區別。木頭不會亂跑,他會。既然他想出去看看,那就讓他去吧。」
周翰亘哭着哭着,圓圓的臉上泛起滿是苦澀的表情來,道:「那我呢?那我呢?!他這個直系子孫跑了,讓我這個旁支子孫為社稷殉葬?!」
他看向殿中的牌位,嚎道:「列祖列宗!你們看看啊,你們的不肖子孫周衍繼承大統卻一走了之!是我……是我……景宗皇帝四世孫,汝莊王周翰亘,只有我為社稷挺身而出啊!列祖列宗,你們看看我啊!劈死王笑吧……嗚嗚……太祖皇帝,求你看看我啊……」
牌位無言。
那位『開天行道肇紀立極大聖至神仁文義武俊德成功高皇帝』就默默地立在那裏,不說話、不回應周翰亘。
周翰亘又指着王笑道:「憑什麼你放他走,卻要殺我!」
王笑道:「這是你自己的選擇,我給過你兩次機會。」
聽到『機會』兩個字,周翰亘又是一個激靈。
他今天好幾次湧起了膽氣,敢仗義直言。
如果當時王笑立刻下令杖斃他,他必以奮不顧身的姿態毅然為大楚社稷殉葬。
但太久了。
王笑和他聊了太久,他罵也罵過了,膽氣也泄了,對生的渴望又湧上來。
周翰亘哆嗦着,知道列祖列宗的牌位救不了自己。
他忽然清醒過來……自己在搞什麼?能阻止什麼?就死給別人看嗎?
他四下一看,見大殿內只有他和王笑兩個人,於是喃喃道:「機會……晉王,再給我一個機會吧?這塊木頭……不,沒有木頭,陛下就在這裏,我剛才是看錯了,陛下就在這裏……」
王笑搖了搖頭,道:「來不及了。」
「晉王,我錯了,最後再給一次機會吧,我不想死啊……」
「你已經死了。」
王笑嘆道:「知道我為何不直接廢了皇帝嗎?因為世人暫時還需要這塊木頭,從心理上和利益上,他們都需要它擺在這裏,他們才有安全感。
比如,我的那些功臣們,他們看到我擺了一塊木頭,認為我在行廢立之事,像董卓、像曹操,他們會很安心。我告訴他們,不要急,我有我的主張。於是他們就等着,等着哪一天我取這塊木頭而代之。
等着等着,很多很多年過去,越來越多的人讀書、識字,越來越多的人知道地球是繞着太陽轉的、天子不是受命於天、能保證他們生活秩序的不是某個人而是制度……
什麼制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明白『要一直努力去改進制度,使之讓大家生活得更好』就足夠了。
你看,我二十歲,掌握着大楚前進的方向,二十年後,有些老頑固死得差不多了,這世上會有很多很多的年輕人,不分士庶、不分貧富,都是在我的治理和教育下長大,他們有自己的見識,懂科學,不迷信。
嗯,要是二十年不夠,沒關係,四十年……
這世間的庶民有二萬萬、三萬萬,但現在你們卻看不到他們、聽不到他們,以為天下只有你們主宰。因為他們還不會開口說話,不會提筆寫字。
但沒關係,四十年後,你們就能看到他們了,他們會是我新的力量。
四十年真的很漫長吧?我也只能等着,在這之前,我那些舊有的力量也會等着,他們看着龍椅上這塊木頭,心想,晉王有一天會取代它。
你們這些更舊的力量,也會看着龍椅上的這塊木頭,抱着僥倖,心想,晉王還沒取代它,再等一等。
這塊木頭,是你們這些封建者自己心裏的符。它鎮着你們,你們就這麼看着它、看着它,眼裏只有它,看不到外面的人世間已經天翻地覆。然後,等到浪潮蓋過來,你們已經沉淪到底了。」
王笑說到這裏,抬了抬手,像是讓周翰亘平身。
他又道:「這是我的秘密,連我的妻子們,我都不曾完全告訴她們。連我的心腹們也沒有一個人知道。
更別提滿朝文武了,他們不能知道,我需要讓他們猜,抱着這樣或那樣的希望。他們還會恐懼我,心懷忐忑地追隨我,否則,他們會扼殺了我。明白嗎?
只有你一個人完完全全知道這個秘密啊,要是我放過你,他們就會扼殺我啊,懂了嗎周翰亘……哦,你是叫周翰亘吧?」
周翰亘:「……」
他聽不懂,更不知如何回答,只感到巨大的殺意壓了下來。
王笑道:「是你說的,我要殺你就要給你一個解釋,所以我解釋給你聽了。你聽了你就必須死。然後你又後悔了,沒有這個道理。」
「我……我不想死啊!」
「晚了。」
「晉王,晉王……我什麼都不會說的,我口風很嚴的……你什麼都沒說過,我什麼都不知道……饒了我吧。」
周翰亘再次大哭起來。
王笑看着他,眼神有些悲憫。
在他眼裏,周翰亘不是什麼王爺,只是一個普通人,沒有忘記自己的血脈職責,卻也留戀生命,勇敢與怯懦在其身上交替,內心有掙扎。
「很抱歉,我盡力了,當眾勸了你一次、私下又勸了你一次。但你自己說的,要為大楚社稷殉葬。我沒辦法跟着你一會這樣一會那樣的,來,站起來。」
「不……我不起來……晉王,饒了我吧,我真的不想死了……」
「別鬧。再鼓起勇氣來,你可以的。就當作是……你無功無德,享盡了這個天下萬民的伏食鞝饗,到了償還的時候……」
漫長的等候後,百官終於等皇帝祭祀完太廟。
但氣氛變得壓抑起來。
汝莊王周翰亘因為衝撞了歷代先帝,陛下下令將其拖到午門外延杖。
一開始,周翰亘被塞着嘴,但延杖過程中,他竟是吐出了嘴裏的布,放聲大罵。
「王笑賊臣篡楚,罪孽滔天,眾怨神怒,惡復誅臻!王笑……」
叫罵聲遠遠傳來,在金瓦紅牆的宮城中迴蕩。百官如沒聽到一般,紛紛低頭着不說話。
那邊皇帝還在祭祀社稷壇,一名排在隊伍末端的官員忍不住轉頭往午門外看去,心肝一顫。
那兩根帶血的延杖卻還一下一下地抬起,又落在那肥胖的身軀上……
好一會,有侍衛穿過百官的隊列,走到社稷前,高聲稟報道:「陛下,汝莊王沒能挨住延杖,薨了。」
社稷壇內,王笑的聲音響起。
「陛下知道了,拖下去吧,不要耽誤了祭祀大禮……」
百官噤若寒蟬。
已經沒有人記得王笑調走兩百多名頑固官員出京、兩次給周翰亘機會的仁慈了。
堂堂宗室王爵,如死豬一樣被拖到午門前活活杖斃,還是『衝撞太廟』的大罪,想說話的人也必須在心裏估量一下自己夠不夠資格開口。
又有另一批人心裏期待着,期待那悶不吭聲的陛下下一道旨意,直接把皇位禪讓給晉王……
要不要上表勸進呢?算了,晉王那人誰知道他心裏怎麼想的,二十歲登基還太早了,等他明示為妥……
這一天,楚帝歸京,象徵着楚朝終於堪亂定興,已有中興之兆……
在京城街頭。
狂放書生們不知疲倦,還在放肆高呼着。
「大楚中微,虜盜移國。唯我建武皇帝,握乾符,闡坤珍,披皇圖,稽帝文,赫然發憤,茂育群生,恢復彊宇!於赫有命,系隆我大楚!」
「好!恢復彊宇,隆我大楚!」
「諸君,八面三呼震地來。」
「吾皇萬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
在曲陽縣。
周先生周衍坐着輪椅穿過了縣城門。
他轉頭看去,城牆上的錦衣衛指揮使還站在那裏,目送着他,沒有追上來。
周衍想了想,揮了揮手,大喊道:「告訴他,我會過得很好……」
這是他少有的亂喊亂叫的時候。
他還很年輕,以前再無能、再彷徨,以後還是有很遠的路可以走。
現在,他決定自己走……
……
在紫禁城。
楚皇帝周衍的御輦被緩緩抬上丹墀,進入皇極殿。
龍椅前面是三層漢白玉台階,描有金龍和璽彩畫,如今台階處又掛了一層簾帳。
之所以有這層簾帳,是因楚帝傷勢未愈,除了腿疾之外,又染了風寒,見不得風,另外喉嚨也不舒服,不好高聲說話。
總之,晉王將代為開口議政……
王笑站在龍椅旁,低頭看了一眼擺在那的木頭皇帝,抬了抬手,繼續大禮。
岳武穆詞雲「待從頭,收拾舊河山,朝天闕」,那這一場大禮,就是在「朝天闕」了。
……
「自延光年以下,值陽九無妄之世,遭炎光厄會之運。茫茫九州,瓜分臠切;湣湣蒼生,塵消鼎沸。朕承天之命,被霜雪而茨棘枯,振橫綱而逆鱗掃。群材畢湊,人鬼與能。數年之間,廓清四海。使京師再復於鑾輿,九廟復歆於黍稷……」
百官出班跪倒,伏地頌讚。
「陛下聖明!數年間掃除群凶,清復海內,金石播陛下之休烈,詩書載陛下之勛懿。臣等唯願大楚中興!長治久安……」
「臣等唯願大楚中興……」
王笑就站在那裏,站在他們面前,和他的木頭一起,坦然接受着他們的跪拜。
他目光越過一個個俯伏於地的官員的背脊,向更遠處望去。
他看到了殿宇之外的天空廣闊,想必那裏還是一片大好河山……
誰主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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