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臨抖動着嘴唇,想要說些什麼,但沒說出來。
布木布泰的神情愈發讓他感到陌生。
「如果你今天果絕狠辣、能狠得下心弒母,也許我還不會這麼失望。但就算那樣,你也萬劫不覆了,你對局勢的判斷錯了,還該信任誰都不知道。」
布木布泰說到這裏,不再看向福臨,仿佛他不是自己的兒子。
她抱着王玄燁,轉向侍衛們。
「今日,本宮便明示你們,這個孩子是本宮與王笑所生,那又如何?本宮有何錯?」
福臨惱羞成怒,大吼道:「你住口!」
「怎麼?有何不妥?蒙古、滿洲不都是向來這樣、與強者生兒育女嗎?
你覺得我和王笑生孩子丟臉?我至少還是在皇太極死後才跟王笑好的。
而你祖上,幹得事比這丟臉千萬倍,從葉赫、烏拉、哈達搶了一個個成過婚的……」
「住口!」
福臨以皇帝之尊,又是最要臉皮的年紀,見母親如此肆無忌說這些事,氣得火冒三丈。
「你住口……你不是我的額娘!」
「不管我是不是你額娘,我還是這大清朝的太后。」布木布泰道,「你問問這些奴才,他們介意這孩子的身世嗎?
他們哪一個祖上不是部落首領,如今為什麼給你當奴才?成王敗寇而已。
他們族中女子,又有多少人丟下兒子侍奉你愛新覺羅?
在他們眼裏,王笑與皇太極有何不同?本宮與東哥、孟古哲哲、娜木鐘、巴特瑪璪等人有何不同?
本宮與王笑相好,這不正是我們的習俗嗎?」
侍衛們一個個低下頭。
大清立國不過短短數十年,他們聽說過母輩的許多事,太后娘娘這點事相比起來確實不算什麼……
福臨氣得整個身子都在顫抖。
他仿佛是第一天認識眼前這個女人。
如此放肆、如此堂而皇之的把姦情擺在明面上說,把孽種的身世公諸於眾,還引以為榮?
「你不要臉!」
「你愛新覺羅家要臉?」布木布泰淡淡道:「你父祖叔伯各種各樣骯髒事做盡了,你反倒指責我不要臉?
怎麼?是入關之後學着漢人的禮儀廉恥了?禮儀首重『孝』字?你只學會了弒母不成?」
福臨吼道:「夠了!朕不要聽你說這些,來人,動手!把那個孽種搶過來摔死!摔死!」
沒有人動。
在侍衛們眼裏,皇上不露面還好,一露面,氣勢上就輸給太后娘娘太多了……
~~
與濟爾哈朗的對話又在福臨腦海中迴響起來。
「怎樣才能做到像秦始皇那樣?」
「皇上當堅定自己的意志,是否一定要除掉那個孩子、哪怕背上弒母的罵名也在所不惜?
唯有皇上你足夠堅定,才能讓奴才們感受到你的氣勢。他們才會明白皇上言出法隨,不會在以後改變主意、追究他們的罪責。
若是趙姬當年敢以性命護住她的兩個私生子,我相信秦始皇是絕不會顧忌趙姬的性命……」
氣勢、氣勢……福臨心裏默念着。
他知道一番對話下來,反倒讓布木布泰的威望重新壓過了自己。
——需要拿出決心了……
~~
布木布泰又往前走了一步,道:「福臨,你錯了,知道你最好的做法是什麼嗎?先看清天下的形勢、先認清自己的實力。
你本該善待你的弟弟,哪怕只是表面上做做樣子。若大清真的平定了天下,你親政以後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殺他;或者,等王笑打進京城,殺到你的面前,他會是你唯一的活路……」
她這一番話不僅是說給福臨聽的,也是在告戒所有的侍衛。
看似母子間的廢話,形勢卻漸漸翻轉過來。
布木布泰先是把福臨叫來,當着所有的人面揭示他的軟弱,然後再分析利弊……似乎就要把這一場宮變消彌了。
論權謀機變,福臨於她相比,實在是太稚嫩了。
「你太急着動手了,為什麼會這麼急?」布木布泰又道。
她要讓侍衛們知道,誰才配當主子……
……
「殺了她。」
福臨忽然說道。
布木布泰一愣。
雖然她嘴上說着「希望你夠果絕狠辣」,腦子裏也是這麼想的,她是真覺得如果福臨能成為一個殺伐決斷的君王是好事。
但身為母親,真的聽到了這一句話,她還是感到心上被重創了一下。
她愣愣看着福臨,有些不敢相信。
但福臨已然抬起手,向她指了過來。
「誰能殺掉他們母子,朕賞白銀萬兩,加封一等公,承諾永不追究……」
他已經不像剛才那樣失態,沒有大喊大叫,只是很平靜地吩咐。
平靜代表着他已經想好了。
往後就算沒有了這個額娘又能怎麼樣?母子之間恩斷義絕又能怎麼樣?
~~
布木布泰低下頭,注視着懷裏的王玄燁。
這孩子已止了哭,但眼睛還是紅通通的,正把臉埋在她懷裏蹭着淚水。
見她目光低下,王玄燁有些委屈,卻又奶聲奶氣道:「額娘,你開心些,好不好?」
他伸出小手,想要去撫摸她的眉毛。
布木布泰把臉埋得更低,任孩子的手在自己眼眶上撫過……
沒人知道她在想什麼,但她依然沒有退……
~~
所有的侍衛都看向噶布拉,等待着他反應。
皇上雖然說要加封一等公,但誰也不敢越過上級去爭功勞。
噶布拉還有些猶豫。
今天過來,一開始只說是殺災星、囚居太后,現在卻成了殺掉太后?
囚居或殺,對皇上的名聲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結果,對於噶布拉這樣一個侍衛而言,仕途上更是天壤之別……
然而,很快就有太監急匆匆跑過來。
「皇上,索尼大人有急事求見。」
噶布拉回過頭,心裏有了悚意。
——阿瑪怎麼來了?
接着,又有太監匆忙跑來喊道:「皇上,范文程、剛林、陳名夏、馮伯衡等諸位大臣求見……」
「發生了什麼?!」
~~
德州城外。
博洛又是一口血噴出來,身子晃了晃,強撐着用刀柄支撐着才沒有倒下。
他攻下了德州城不假,但德州城分明成了一個巨大的陷阱。
如同當年在錦州,王笑以整個城池為餌,重創了阿濟格的大軍、炸死了貝勒杜度。
博洛也曾經譏笑過阿濟格無能、杜度無智。然而這次,他自己也踏進了一個一模一樣的陷阱。
當德州化為一片火海,殘忍地吞噬着清軍的性命,每一道壕溝都成了逃命路上的天塹。
當王笑的大旗矗立在楚軍陣中,博洛只感到絕望。
數萬大軍灰飛湮滅,大清最後的主力終於還是折在了他手上。
博洛拼命血戰、突圍而出,又被楚軍一路追殺。
戰到如今,他已被層層包圍,如同一頭受傷的猛獸被關在籠子裏不停咆哮。
一個楚將策馬而過,嘻嘻笑道:「老子得到的消息,你們的小皇帝傳旨來了,同意你收繼多爾袞的婆娘,恭喜你啊。」
博洛還在狂怒掙扎,聞言愣在那裏。
只見那楚將留着兩撇山羊鬍子,臉上帶着賊兮兮的笑容,指了指博洛,又道:「你偷人,你不地道。」
「愛淑……」
「你可不是愛輸嗎?」
博洛呆呆站在那,腦子裏滿是李愛淑和女兒。
臨死前聽到這樣的消息,只讓他感到無比地悲傷。
本來,自己可以功成名就、回京迎娶她的……答應過她的,會名正言順娶他……
可王笑為什麼就是不死?!
好恨!好恨!
下一刻,一柄長槍刺透了博洛的脖子。
一名楚將策馬而過,說了一句:「他都要死了你還刺激他。」
「嘻,好不容易探到的內情……」
博洛高大的身軀就那樣倒了下去,帶着他這輩子的愛、恨、野心、不甘,轟然摔在地上……
~~
燕京皇宮。
「王笑沒死!王笑沒死!」
「王笑沒死……端重親王已經被包圍在德州了,我大清主力只怕凶多吉少……」
「楚軍以唐節為定西大將軍,率精兵悄然從山西進發,接連攻破雁門關、大同、宣府,如今已直逼居庸關,京城危急、京城危急啊!」
「……」
福臨小小的身子晃了晃,像是難以承受這些消息。
群臣還在喋喋不休地說着。
「京城危急,大清危急!但消息傳來,鄭親王卻封鎖消息,禁止奴才見太后娘娘,臣請太后治鄭親王之罪……」
「你說什麼?!」福臨驚呼道,「皇叔父知道?他知道?不可能的!他昨日才向朕報捷……」
但沒有人理他。
「太后娘娘!」
馮伯衡高呼一聲,向着慈寧宮跪倒在地,磕頭不已,呼道:「當此危局,奴才懇請太后娘娘臨朝聽政、主持朝局,重懲鄭親王!」
「陛下年弱,奴才懇請太后娘娘臨朝聽政,收拾殘局!」
「太后……」
看着一個個臣子跪下去,福臨不可置信地嚅了嚅嘴,喃喃道:「你們……你們這是在幹什麼?」
這種被奴才無視的感覺讓他勃然大怒。
「你們……好大的膽子……噶布拉!把這群奴才通通押下去!押下去!」
噶布拉轉過頭看去,看到自己的阿瑪索尼正哆哆嗦嗦地跪下,高呼道:「奴才請太后娘娘臨朝聽政,並治奴才教子無方之罪!奴才有罪……」
索尼又喊了兩遍,瞪向噶布拉。
——「畜生,你還不快跪下……」
~~
福臨還想擺出天子的威風呵斥奴才,忽然臉色變了一下。
他低下頭,看到龍袍蓋住了自己的褲子。
只有他自己知道,裏面已是一片濕漉漉……
——秦始皇嬴政?濟爾哈朗明知王笑未死、大軍主力被圍德州、雁門宣大接連告破,卻還隱瞞消息,勸朕學秦始皇嬴政?
——好恨!每一個人都面目可憎,恨不能殺盡全天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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