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痴愚實乃純良 第750章 分田地

    這一天夜裏孔興燮徹夜難眠。

    他又想到自己父親的死,但這一次卻是哭不出來,心中有的只是怨恨。

    等到夜深,他聽到府中隱隱有動靜傳來,像是喊殺聲。他翻起身想要到外面看一眼,被門外兩個官兵擋了回來。

    孔興燮只好又躺回榻上,猜測着該是孫家派來的刺客已經動手了。

    「可惜王笑狗賊沒死在我手上。」他心裏如此想道。

    遠處那隱隱地喊殺聲持續了很久,他幻想着王笑慘死的情景,同時也感受着家族擔子壓在自己身上的壓力……

    這樣一直躺到天明,那混亂的聲音稍微平靜下來。孔興燮起身,由官兵領着他向大堂走去。

    孔興燮一邊走,一邊猜測着王笑死了沒有。

    一直走到垂珠門,他看到劉一口走過來,臉上沾滿了黑灰,樣子顯得很是狼狽,神色滿是沮喪。

    孔興燮轉頭一看,只見遠處王笑暫住的那間院落已被燒成灰燼,院前擺了一排屍體,官兵們來來回回。

    王笑死了?!

    孔興燮大喜,高興得一顆心都幾乎跳出來。

    他強摁着滿心喜悅,顫聲問道:「劉將軍……這是發生了什麼?!義父……義父他……」

    哭不出來,他只能努力不讓自己笑出來。

    劉一口低頭看了一眼這個小毛孩,淡淡道:「帶衍聖公到大堂受爵。」

    孔興燮微微一愣,假意抹了抹眼角,帶着哭腔道:「義父遇襲身亡……我哪有心思加冠襲爵……」

    劉一口沒心思與這小毛孩多說,揮了揮手,官兵擁着孔興燮繼續往大堂走去。

    孔興燮又回過頭遠遠望了望地上那幾具燒焦的屍體,隔着距離也看不出什麼。

    他一路被帶到大堂後廳,透過屏風看去,能看到一位氣度不凡的老人正坐左邊首位,想必便是左經綸了。

    孔興燮知道左經綸的長輩與孔家有聯姻,其身份又高,今日由這個朝廷宿老主持,想必生不出大亂來,他不由安心不少。

    目光看再一看,他並未看見王笑,也不知死了沒死……

    又過了一會,堂內人越來越多,山東士族以孔家為首,幾乎各大家都派了人來。大多數人穿着素白麻衣,是來弔唁孔胤植的;也有人身穿常服,擺明了就是來看事情走向的。

    大家都是有身份的士大夫,聚在一起也不吵鬧,遞了名貼,進了孔府之後各自找了自己的位置坐下。

    若有人覺得自己身份夠高,便上前與左經綸寒暄兩句,表明自己的立場。

    「老大人,多年未見了。」孟宏益上前對左經綸行了一禮。

    兩人寒暄了幾句,談到京城失守、先帝駕崩,再談到孔胤植身死,各自唏噓不已。

    閒話說過,孟宏益終於將話題扯到正事上來,長嘆了一口氣,道:「若說胤植兄與虜寇勾結,實在是讓人難以置信。更何況這等大罪也沒有不問而斬地道理。萊國公此舉有違法度,老夫不論如何也不能信服……」

    左經綸老眼一眯,眼角邊的皺紋愈發有些深了。

    他在京城就想過要分田,那時候他還是當朝首輔,做到最後也是一事無成。

    此時看着孟宏益那正氣凜然的表情,左經綸自然也明白對方真正想說的是什麼。

    無非是「別來動我的利益」。

    「老夫也是昨日方至曲阜,各中原由尚不了解。」左經綸緩緩道:「但你們放心,虢國公不是沒分寸之人。」

    「那就好,那就好,山東這地方別亂起來了。」孟宏益恭順地點了點頭,在左經綸下首的位置緩緩坐下,嘴裏嚅嚅着嘆道:「遠來是客啊……唉,年紀大了,坐也坐不穩……」

    左經綸撫着長須,已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山東這地界,各大族才是主人,齊王再怎樣也只能是客人,敢動我們,我們就讓齊王坐不穩……

    孫炎彬坐在右邊中間的位置。濟寧孫家雖富,在這樣的場合里聲勢名望還不算最高的一批。

    孔家大堂太大,隔得遠,孫炎彬並不能聽清孟宏益和左經綸在說什麼。

    但不用聽清,他猜都能猜到。

    無非還是那麼一回事,提醒左經有綸,讓王笑知道山東大族不是那麼好對付的。

    這些人搞來搞去無非還是那些手段。

    孫炎彬還知道昨夜不少大家族之人聚在一起商量,做好了佈置,打算今天狠狠威懾一下王笑。

    可惜,他已經收到消息,昨夜自己派出去的刺客雖然死傷慘重,只有兩人回來。但,事情已經得手了,王笑已經死了。

    呵,一群蠢才,拋媚言給死人看。再等一會,等你們聽說王笑已經死了,你們才會知道濟寧孫家才是各大家族中最能辦事的……

    孫炎彬心裏這般想着,感到有些遺憾,可惜刺殺國公之事不能公之於眾,不然現在坐在上首的就應該是自己。

    接着,他目光看向上首的左經綸,心想:「你老頭子也是不容易,王笑都死了,你還想封鎖情報,繼續敲詐山東大族。一會鬧起來了,你攔得住嗎?」

    管勾廳。

    傅青主目光從賬薄間抬起,有些擔憂地向外面望了一眼。

    「這聖府的田地可真多啊。」辛宜學揉了揉眼,轉頭見傅青主正在沉思,不由問道:「先生在擔心什麼嗎?」

    辛宜學是當時京城鼠疫橫行時、傅青主在京西晉元橋帶回來的孩子。

    他本來叫辛狗娃,傅青主給他起了名字,又帶在身邊調教。傅青主眼睛花、腿腳慢,辛宜學時常替其讀書跑腿。他勤快好學,兩年下來,倒是比一般的吏員還要能幹,雖只有十五歲,已很有幾分沉穩的氣質。

    一老一少也是昨天才到的曲阜,連夜開始查看孔家田產。這些田產數量之大、登記得也混亂,查看起來讓人頭疼不已。

    此時辛宜學問了一句,傅青主應道:「倒也不必由我來擔心。」

    這般想着,他微微苦笑了一下。

    是啊,這兩年更大的壓力讓那年輕人扛着,辦事需要權力、銀子,也是由他想辦法,自己只需要悶頭做事就好……

    但今天,多少還是有些不安。

    辛宜學側耳聽了一會,又嘟囔道:「來得人越來越多了。」

    「隨他們去吧,想必國公也是有辦法的。」傅青主道,說着繼續埋頭賬目,不欲再理會這些。

    然而下一刻,孔府外顯然有震天的喊聲響起。

    辛宜學出了管勾廳傾耳聽了一會,回報道:「先生,像是有佃戶在聚眾鬧事,要為孔胤植討公道,不許虢國公分孔家的田……」

    他說着,臉上很是迷茫,又道:「為何這些佃戶也不願分田?」

    傅青主只好又將目光從賬薄間挪開,站起身,帶着辛宜學向外走去。

    孔府的前面的大門處已被圍得水泄不通,數千佃戶擠在東華門大街上,將整條大街堵得密密麻麻。

    傅青主只好又繞到旁邊的側門出去。他並未穿官服,身上衣着也十分樸素,因此也沒人注意到他。

    只聽見滿大街都是高喊聲。

    「聖衍公是大好人!絕不可能通敵賣國,朝廷不能冤枉他……」

    「朝廷不能拿走聖府的田地!這是要斷俺們的活路吶……」

    「讓官兵從曲阜撤出去……」

    漫天都是這樣的大喊聲,辛宜學只覺得吵得耳朵疼。

    傅青主在人群中穿行了一會,選了一個面容黝黑、衣衫破爛的老漢問道:「我聽說分了田地,是讓『耕種者、有其田』,你為何要跑來鬧事啊?」

    那老漢一看就是老實巴交的人,正跟着人群喊得高興,一轉頭見到傅青主,咧開嘴道:「俺這輩子,俺阿爹阿祖,都是孔家養活的,現在孔家有難了,俺不能沒了良心。」

    「來。」傅青主與辛宜學把那老漢拉到一邊,反問道:「孔家養活了你?」

    「這不是嘛。」老漢道。

    傅青主嘆了一口氣,道:「你耕田,種了糧食,大半都給孔家。是你養活了孔家,怎麼能是孔家養活了你呢?」

    「嘿,你這人。」那老漢瞥了瞥這一老一少,道:「沒有聖公給俺田地,俺靠啥種出糧食?這怎麼能是俺養活了孔家呢?孔家那是多大的貴人家啊,差俺這點糧食嗎?」

    他拍了拍自己消瘦的胸膛,又道:「嘿,是有人說孔家這佃租太高了。但這是因為這些年的又是旱又是澇的,大家種出來的糧少了,又不是孔家漲了佃租。那是皇上失德,惹怒了上天!現在倒好,皇家倒打一耙,跑來搶孔家的田。俺就是看不下去,做人不能昧了良心!」

    辛宜學聽了,呆在那裏,愣道:「大爺……你……你是這麼想的?」

    傅青主則是又向這老漢問道:「你一年到頭風吹日曬,累死累活。種到糧食自己吃不飽,都給了孔家,你覺得公平嗎?」

    「這是俺祖宗輩和孔家立下的規矩。俺們山東好漢,說話作數!」

    傅青主又問道:「你賭錢、喝酒嗎?」

    「哪有錢去賭去喝?俺啥也不沾。」

    「那你天天幹活,為什麼還這麼窮?」傅青主問道。

    「俺種田的時候捨不得下苗子,活該俺窮。」

    傅青主指了指孔家大門,道:「他們家族之人,生下來就衣食無憂,吃你們佃戶納的糧食……現在你們活不下去了啊!朝廷來分田,就是想讓你們活下去……你跑來鬧,是覺得你活該餓死嗎?」

    那老漢聽到『餓』字,驀然大哭起來,道:「俺是真餓啊!那能怎麼辦?俺天生就是命苦,又沒投胎生在好人家,又能怎麼辦?」


    「你別鬧,回家去……」

    「俺不回去。」老漢道:「人家都說了,替小公子護住主家的田地,主家今年免一半的佃租呢!」

    「朝廷分給你田,納的糧更少。」

    「俺不信朝廷。再說了,分田還不是當官的來分。到時當官的佔了主家的田,不要俺種地了,俺不得餓死啊……」

    傅青主疲倦地搖了搖頭,又問道:「你們來鬧,有銀子領嗎?」

    「哪有銀子啊?早上每人發了兩個饅頭,二十分文錢,不過俺跟你說啊,俺不是為了這二十文錢,俺是真想護着主家,也想替大傢伙免了今年一半的佃租……」

    話到這裏,人群中爆發出大喊聲。

    「大傢伙賣點力,讓朝廷知道衍聖公是大好人!」

    「主家和我們佃戶相依為命,我們要護住主家!」

    「法不責眾,看官兵敢把我們殺完不成?!給主家把場面撐住……」

    傅青主轉頭看了一會,再回過頭,已不見了那老漢。

    人群涌動,他被推着擠在牆上,差點摔倒下去。

    「先生。」辛宜學連忙扶住,混着漫天的大喊,他聽到傅青主長長重生地嘆息了一聲。

    「唉……」

    孔府大堂。

    聽着外面的叫嚷聲,一眾賓客都神色平靜,只拿目光看着左經綸。

    「這些佃戶也是擔心衍聖公府。不如就讓小公爺先襲了爵,出去安撫一番,承諾他們還有地種,如何?」

    「不錯,在下也是這樣認為……」

    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說話不爭不搶,井井有條,很快就敲定了對策。

    讓孔興燮出去做了承諾,就相當於承諾『田不分了』,事情也就到此為止了。

    當然,他們也不會天真地認為這麼輕易就能把事情辦成。

    他們還在等着與王笑過招。

    問題是,王笑怎麼還不來?

    孫炎彬不易察覺地笑了笑,他心裏知道,王笑已經死了……

    大堂後面,透過屏風的縫隙,孔興燮注意到了孫炎彬的笑容,心中也確定下來太好了!王笑果然是死了。

    一定是左經綸在隱藏消息,想控制局勢。

    孔興燮決定不等王笑、現在就出去。

    現在有這麼多大家族的人在,有外面的佃戶在,王笑的人也不能殺自己。那自己就可以襲爵、再給佃戶許諾。

    當着這麼多士紳的面,到時左經綸也只能順水推舟……

    孔興燮想到高興,眼珠一轉,趁着押着自己的官兵不注意,小小的身子就向大堂衝去。

    「諸位叔伯,小侄……」

    下一刻,孔興燮抬頭看去,不可置信地張大了嘴。

    「王……義父?」

    他目光所見,王笑正領着人好整以瑕地踏進大堂,渾身上下一點傷痕也沒有,更不必說被刺殺了。

    孫炎彬臉上還掛着隱隱的得意笑容。轉頭一看,登時呆滯在那裏。

    王笑?!王笑來了……那為何自己會得到消息,為何說是『得手了』?

    ……

    「臨時遇到一點事,勞各位久等。但沒關係,我們可以把時間節約回來。」

    王笑一身國公朝服,威風凜凜,徑直走到堂中,接過衍國公的雲翅梁冠,隨着放在孔興燮頭上。

    「孔聖人第六十五代孫,孔興燮,今日襲封衍聖公。此事,早在一年前罪臣孔胤植就已上詔,禮部準備的冠服、印信亦全,我父皇的詔書亦在。來,大家恭祝衍聖公襲爵。」

    堂中眾人還在發愣,王笑拉着孔興燮,分別在最上首的兩個位置上坐下來。

    「看,這件事辦完了,我們省下了半天的時間。」

    堂中一靜,眾人都有些吃驚。

    孔家最重禮法,今日大家來本以為會有一場隆重的加冠典禮,沒想到王笑隨手拿帽子往孔興燮頭上一戴……

    「接下來我們談點大家都關心的話題……」王笑直截了當地又說道,「分田。」

    孟宏益開口道:「孔家乃耕讀之家,名下所有田地皆來歷清白,有楚朝歷代君王賜下的祀田,有……」

    「孔家的田已經決定好要全分掉了。」王笑直接打斷道。

    孟宏益一愣。

    王笑道:「衍聖公,是吧?」

    孔興燮轉頭看了一眼,嚅了嚅嘴,道:「門外……」

    才吐出兩個字,他驀然看到王笑眼中泛起的殺意。

    他額上登時有汗流下來,今日各家都派人來,這是他唯一保住田地的機會,他真的不想放棄。

    但,眼下似乎是保住性命的機會。

    孔興燮心中舉棋不定。

    作為十一歲的孩子,他確實承受了太多這個年紀本不該承受的。

    他目光看去,能看到王笑嘴角掛着冷意。

    接着,王笑抬起手,拍在他的肩上。

    「是!如此亂世,我孔家願將田地分給百姓!」孔興燮喊道。

    滿堂譁然。

    王笑卻又接着道:「我們今天討論的,是你們各位族中的田地該怎麼分。」

    眾人又驚又怒。

    「萊國公!你這是要做什麼?嫌天下還不夠亂嗎?」

    「王笑,你禍害了京城,又想跑到我們山東掠奪田地不成?」

    「呵,庶子無謀,不知輕重……」

    滿堂大吼中,傅票初當先起身,拱手道:「萊國公,請聽在下一言。在下明白國公有經世濟民之心,但要治天下結症,絕不可如此莽撞行事!」

    他說着,環顧了大堂一眼,道:「如今的東山各家,早已不是隋唐時的門閥士族。乃是耕讀門戶,詩書人家。我等先人寒窗苦讀,懸樑刺股,以科舉晉身。又約束家風、督促子弟,每輩都有人材,才漸漸攢下家業。這是勸人向上的正道,這也是大楚的法度。國公欲占我等田畝,視法度為何物?此例一開,山東必亂!請國公明鑑。」

    「你們還不如以前的門閥士族。」王笑冷笑道,「原看歸去為霖雨,天下蒼生在謝安。人家門閥大族至少能有武裝兵力保家衛國。你們這些士大夫累受國恩,又能為天下做什麼?等到楚國亡了,你們送幾個老頭子出來殉國,然後子孫後代繼續考大清朝的科舉嗎?!」

    他抬手一指,眼中儘是鄙夷。

    「你們只愛科舉。不在乎家國、民族。只要有科舉,你們就能免了稅賦、享受特權,心安理得地趴在百姓身上吸血。還吸得如此冠冕堂皇!想與我談法度?先放棄身上的特權再來……」

    「有辱斯文!」

    白髮蒼蒼的毛九華拍案罵了一聲,他搖了搖頭,閉上眼,嘆道:「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將讀書人的清貴稱為『特權』?唉,山東自從來了萊國公,暗無天日啊!」

    王笑道:「你要能把眼睛睜開,自然就不會暗無天日。」

    「無知庶子,老夫告訴你。這後果你擔不住……」

    一瞬間,滿堂士紳紛紛站起身來,指着王笑。

    嗡嗡嗡……

    王笑嘴角掛着冷笑,只是看着大堂之外。

    忽然,外面一聲大喝響起。

    「報!我等奉命剿匪,現向國公復命!」聲音很是嘹亮。

    眾人一愣,轉頭看去,只見孔府的正大門緩緩打開,一列列兵士正衝進來。

    他們這才發現,好一會兒沒有百姓喊叫的動靜了。

    「叛賊孫浦澤,勾結建奴細作,意圖刺殺國公。末將奉命捉拿,遭孫家激烈反抗,因此,末將強攻孫府,斬叛賊兩百五十七人……請國公查驗!」

    隨着這一聲,兵士們提着麻袋上前,徑直將麻袋往大堂大門處倒。

    一顆顆頭顱滾下,滿堂噤若寒蟬。

    「嘔!」幾名士紳轉頭一看,徑直吐了出來。

    「爹!」孫炎彬大吼一聲,跪倒在地。

    這一刻,他只覺手腳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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