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阜縣城內一間小宅內,孔興彌坐在燈下。
他雖然也是孔家之人,從祖父那一輩就從大宗搬出來了。他父親脾氣直,在宗族得罪過許多人,再後來攜妻到外地為官,被流寇殺了。
孔興彌自小父母雙亡,托着族人幫襯,考上了舉人,肯定是算不上被薄待的。但他在族中不被重視也是真的。大家都擔心他像他父親那樣臭脾氣,與族人相處不善或得罪了衍聖公,因此並不與他親近。天才)
眼下天下大亂,幾年內應該不會再有科舉,他也有考慮到尼山書院任個學錄。
考到最後,書院打算在他和另一名孔家子弟當中選擇,於是問了他的志向。
這也沒什麼不好說的,孔興彌照實回答了,生為聖人子孫,他自幼鑽研儒學,認為儒家學說關注生民,子不與怪力亂神,而談理命與氣命,所謂理命是讓世人豐衣足食,所謂氣命則是讓世人倫理政教。
這志向大概就是『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意思。說起來有些太大,孔興彌也感到有些慚愧……
這天夜裏,孔興彌依舊在家中奮筆疾書,渾然不知那學錄之職已離他而去。
到了夜裏,遠處隱隱有叫喊聲傳來。孔興彌專注於紙墨之間,並未在意。
不多時,有人走了進來。
「興彌,你在做什麼?沒聽到大宗院裏的叫喊嗎?」
孔興彌回過頭,只見來的是他的族兄孔興弤。
「見過族兄。在給一位友人回信。」孔興彌側耳聽了聽,問道:「怎麼了?大宗院裏發什麼了什麼?」
「進了賊吧。」孔興弤隨口應了一句,道:「宗伯派人告知我了。尼山書院這次的缺,由我補上。」
孔興彌稍稍一愣,接着笑了一下,道:「也好。」
「你不失望?」
孔興彌低頭想了想,道:「許是天意……族兄?我想去真定府平山縣一趟。」
「那做什麼?」
「本來還在猶豫。如今不能去尼山學院?想來是我正該走這條道。」孔興彌說着,眼中漸有了喜意?道:「我有位同窗好友?在真定府府尹大人處為幕,他寫信給我?說是在平山縣滹沱河兩岸,有人在……在濟世救民……」
孔興弤嗤笑一聲?道:「世上哪沒人在濟世救民?」
「不一樣的!族兄你看。」孔興彌遞過一封信?接着有些激動地道:「這孫知新、胡敬事二人的主張,與我們先祖孔聖公是一樣的!」
一小會之後,孔興弤從信紙中抬起頭,看着孔樂彌那期待的眼神?吐出三個字。
「你瘋了?」
「我沒瘋?便說這『啟民智』,豈不正合我們先祖『有教無類』的訓導……」
「你休給我斷章取義。『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語上也』?又是何解?」
「那是教的方法,卻不是不教。」孔興彌侃侃而談道:「先聖不僅是說『有教無類』?他就是這麼做的。先聖之前,世間『學在官府』?只有權貴子弟才可讀書。先聖不僅收權貴子弟為徒,收的更多的還都是平民弟子?顏回、曾參、公冶長……甚至還有當時的『蠻夷』楚國人公孫龍。世間教化?正是從先聖而起!為何到了如今?兩千年過去了,讀書治學的門檻還那麼高?因為當權者怕百姓有了學識、他們不好盤剝。就連宗伯,他身為先聖的嫡親血脈,他也……」
「你閉嘴。」孔興弤低聲叱罵一句,又道:「你到底要幹嘛?」
「我要去找這孫知新。」孔興彌眼中光芒愈盛,道:「對了,還有這『民權』,『孔子曰,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是謂大同』,你看,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把有賢德、有才能者選出來,讓老者能……」
「你瘋了,先聖的意思是讓你約束自己的道德。」
「我瘋了?瘋了的是這兩千來的肉食者。」孔興彌漸漸激動起來,道:「世間強權者,為了自己的地位、為了能一再盤剝百姓,不斷地扭曲先聖的話語與志向,以先聖的道德、綱常、倫理來束縛世人,但他們自己呢?他們又把道德擺在哪裏?族兄,這些年我們見得還不多嗎?衍聖公府富貴到這種地步了,為了那幾塊銅板,還要把佃戶往死里逼!十九叔為了自己快活,就得把人家……」
「閉嘴,你不懂嗎?放過一家佃戶,別的人有樣學樣怎麼辦?大宗府上又不只有幾個佃戶,那是數十萬人,法不嚴,何以拘束眾人?」
孔興彌搖頭苦笑了一下,道:「是嗎?那看來族兄也不想聽我說先聖的『民生』主張了?」
「我來不是聽你說這些沒用的東西……」
「但我們是孔聖人的子孫!」孔興彌拍了拍桌案,驀然紅了眼。
「我們孔聖人的子孫後代啊。」他又強調了一遍,道:「世間有那麼多讀書人在學儒,世人都遵循孔聖人的教化。但我們孔家後代如今有幾人真正學了先聖的學問,繼承了先聖的志向?」
他說到這裏,揚了揚手中的信,又道:「孫知新說,如今西夷小國都開始興天下為公了。我們呢,早在兩千年前我們的先祖提出的主張,被曲解、被利用,和這偌大的衍聖公府一樣,被權貴用來當作盤剝的工具!『孔子曰,古之為政,愛人為大。』如今我不見有誰愛人,目之所見,唯有民不聊生!我們孔家,從被秦皇帝封為權貴之日起,就是權貴殺豬時哄它們聽話的工具!你告訴我,趁着荒年吞併百姓田產是『愛人為大』嗎?」
「你閉嘴!」
孔興弤看着孔興彌,像看一個傻子。
過了一會,孔興彌微微笑了笑,又道:「我不能去尼山書院了也好。與族兄聊過,我心中忽然更明白了。我們是先聖子孫,該承繼的不是這滿堂的紙醉金迷、榮華富貴,該是『愛人為大』的胸襟、『天下大同』的志向。」
「隨你吧。」孔興弤收了收情緒,道,「我不是來和你吵的,我是想着我補了尼山書院的缺,怕你沒了出路,想舉薦你去南京……」
「族兄好意,心領了。」
兩人話到這裏,聽到遠處叫喊聲越來越大。
外面的大街上也有人跑過,不停地喊着話。
「聖府進刺客了,打起來了!」
「被圍起來了……」
孔興彌一愣,才要出門,被孔興弤一把拉住。
「族兄這是做什麼?我們快去看看……」
「沒什麼好看的。」孔興弤淡淡笑了笑,找了條凳子坐下來,道:「哈,衍聖公府居然也能遭了刺客,你覺得會是誰派來的?」思路中文網最快
孔興彌略略沉吟,道:「宗伯從未有什麼敵人,真要算起來,怕是只有萊國公王笑了。分田之事鬧了有一陣子,宗伯一直不肯上報田畝數量,於是萊國公到東阿縣意圖從四姐夫身上找突破口,結果四姐夫死了……但,何至於派人來刺殺宗伯?」
「他能做到那個位置,自有他的考量。」孔興弤看了孔興彌一眼,道:「你不必緊張,不會有什麼事的。」
說到這裏,他有些輕蔑地笑了笑,道:「本以為這王笑是個狠角色,如今看來,不過如此。宗伯豈是那麼好刺殺的?當衍聖公府花不起銀子請護衛不成?」
「宗伯不會有事吧?」孔興彌有些擔憂,從窗子向外張望了一眼,道:「聽這動靜,怕是來的人不少。」
「能來多少人?」孔興弤冷笑一聲,道:「聖府有護衛五千人,王笑要想動聖府,至少也要調動五千人。這樣大規模的兵馬調動瞞得過誰?我告訴你會發生什麼,王笑是瘋了,但他麾下的人可沒有瘋。他一旦下令,那些稍有見識的將官、謀士、文官全都會阻止他,會讓齊王攔住他,還會派人來通知宗伯『你看,萊國公要來動你了,還是坐下來好好談吧』,事情最後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還有。想分田?哈,全山東都在看孔家的反應,所士紳貴族都是孔家的擁躉!我告訴你,從年底王笑提出分田開始,宗伯和各家大族就在往他的軍中送銀子送女人。關寧軍、京營、萊州營中多少將領收了銀子你知道嗎?
而宗伯這邊得到消息,可以馬上安排族人投靠到盛京、燕京、南京、成都,這麼大的家族四下散開,走到哪裏都有人脈、權力、尊崇,到時候王笑就是萬夫所指!知道孔家有多少人脈嗎?世間書院都有尼山書院的弟子,各朝文臣皆有我們孔家的聯姻。」
說到這裏,他愈發亢奮起來,像是沉浸在無上的榮耀當中,又道:「開國之初,楚太祖也對我們孔家心生嫌怨,但他又能如何?除了如小孩子一般發發脾氣之外,他敢動我們孔家一下嗎?還不是怕天下文人側目。哈哈,結果如何?到現在,要亡了的是他的楚朝,而我們孔家還是如參天大樹!
孔家傳承了一千八百年啊,積蓄的底蘊、實力,不是一個坐井觀天、不知天高地厚的黃口小兒能輕易動的。」
孔興彌搖了搖頭,嘆道:「族兄啊,你把這尊崇地位看得太重了……」
「是你太小看這些了。」孔興弤道:「你、這信上說的兩傻子,還有那個要分田的王笑。你們全都是蠢材。自以為是,不知天高地厚。想要觸動千百年積澱下來的大族利益。你們遲早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人啊,永遠不要高看自己,少瞧別人……」
下一刻,外面的大街上有人驚恐地大喊道:「聽說了嗎?衍聖公死了?!
「不會吧?」
「據說真是死了……」
「縣令大人呢?」
「聽說下午便入了府,怕是也死了……」
外面的動靜越來越大,孔興彌又探頭往窗外看了一眼。
只見大街上有人焦急跑動頭,嘴裏喊着:「聖府被圍起來了……」
孔興弤臉色登時有些難看起來,他剛剛有理有據地分析了一通,一轉頭聽到這個消息,自是丟了臉面。
但接着,他眯了眯眼,也沒有沉浸在懊惱的情緒當中,而是低頭沉思起來。
「我們過去看看吧。」孔興彌急說了一句。
「再等等。」
遠處衍聖公府的殺喊聲越來越大,孔興彌愈發着急,孔興弤卻還在沉思。
好一會,孔興弤低聲喃喃道:「興彌,你支持王笑分田嗎?」
孔興彌稍稍愣了一下,道:「你知道的,數百年來,尤其是趁着這些年的災荒,我們孔家與別的權貴吞併的田地愈多,已佔山東十之八九。百姓除了為佃、根本無田可種。我覺得該分……」
「那是因為你不是宗主,這些田地不是你的。」孔興弤譏笑了一聲,語氣卻比先前緩和下來。
「族兄,我們不快去大宗府看看嗎?」
孔興弤並不回答,站在窗前,聽着遠處的聲響。
有林廟守衛司的護衛跑過,隱隱發出叫喊聲「快跑啊,守備已經死了……」
他閉上眼,在心中默算起來。
「我曾祖乃衍聖公之弟,他祖父乃我祖父得堂兄……呵,那便是了……」
「族兄。」孔興彌又催促了一句,焦急道:「我們不去看看嗎?」
「走吧,去大宗府。」
孔興彌點點頭,才轉過身,突然腹中一痛!
他轉過頭,目光看去,只見孔興弤拿起桌上的裁紙刀,一刀扎在了自己的側腰。
「族兄……你……你……」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31s 3.9578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