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笑沒想過,遼東的這一仗會這樣漫長而艱難。
在他的預設中,掘了福陵後第一批清軍就該回援,破壞了盛京城便能等來皇太極,然後遼陽一役重挫清軍主力,最不濟在蓋州也能迅速抽身。
但他的對手是皇太極,這個大清皇帝的應對永遠比他認為的要更加高明、狠辣。
皇太極最讓他心悸的,不僅是深不可測的心機,更是對數十萬大軍如臂使指的控制力。
二十餘萬人回援,行軍不走漏絲毫風聲;鰲拜到了面前王笑都未發覺半點端倪;佈置包圍圈密不透風,沒有半點破綻……這等掌握調度兵馬的能力,當世罕見。
王笑可以憑『個人崇拜』掌握三萬兵馬,卻不能憑此指揮哪怕十萬人,這完全不僅是人數的區別,而是全方位的能力差距。
到現在,與皇太極這樣的人一次一次的對弈下來,王笑已經非常疲倦了。
身上的傷勢還沒好又再裂開,每一個傷口都在夜以繼日地折磨着他。更讓人感到折磨的是:皇太極還帶給他巨大心理壓力。
王笑已算是極有耐心了,但到現在,他也只想儘快結束這一仗。
不論是勝是敗,他受夠了這場戰爭,受夠了殺戮別人,也受夠了等着被別人殺戮。
他死死盯着戰台上那一抹龍袍,只想用盡全力衝上去,對着皇太極的腦袋「砰」上一銃。
接着,只見戰台上緩緩豎起一杆旗杆,那上面……掛着一顆頭顱。
「朕送你一個見面禮。」
王笑抬頭看去,整個身體瞬間僵硬住。
隔着太遠,又在夜中,但只一眼他就知道那是誰……
「薊鎮交給你,你身後便是中原百姓……」
「我知道這一仗很難,但你要撐住,不惜一切……」
張永年!
王笑目光望處,那顆灑滿了石灰的頭顱靜靜在風中擺動,一如既往的沉默。
他和張永年說話不多,因為對方從來都不需要自己去拉攏、解釋,總是默默將安排給他的事情做好。
抄文家、斬太平司、建錦衣衛、配合治疫、搜刮京城、入薊鎮、守長城……張永年不搶風頭、不爭功勞,王笑說什麼他做什麼。
善戰者無赫赫之功,但王笑知道,自己這一路而來,全是張永年在默默幫扶。
而他得到了什麼呢?才任職錦衣衛,在文家文弘瑜一弩射來,他便瞎了一隻眼……
「張都司與我大哥相熟?」
「生死之交。」
「你為何想當太平司指揮使?」
「男兒當世,學文習武,便要為天下任事……」
一眼之間,千頭萬緒浮上來,王笑登時面如金紙,身子一晃便差點摔下馬。
他扶着馬鞍才支住身子,喉頭一甜,一口血便噴了出來!
……
戰台上,皇太極卻又喝罵道:「朕順應天命,為解黎民倒懸之苦,征伐無道楚朝,欲以仁德蒙天下萬民。故每臨城下不忍加兵,將禍福諄諄曉諭。爾等逆天行事,毀我大清福陵、傷我大清子民,逼朕屠盡永平府四城,以儆效尤!此非朕之本意,數十萬人性命,皆是爾等倒行逆施之惡果!」
王笑抹着嘴邊的血跡,聞言又是身子一顫。
他到現在才剛剛知道這件事,一時間只覺有什麼東西從腦子裏蓋下來。
眼前一黑!
王笑試圖睜開眼去看。
目之所見,卻只有薊鎮巨大的戰場,張永年渾身盔甲破碎,迎着無數清軍踉蹌向前,然後被一刀斬下頭顱……
「啊!」
無數慘叫聲在腦海中猛然響起,似乎有一雙雙手從屍山中揚起,扯住王笑的身子。
「是你害死了我們!償命來……」
「是你害死了我們……」
「償命……」
「侯爺!」
有人大喊着,聲音遙遠得像來自天外。
「噗」的一聲響,一支利箭釘入王笑肩甲破損處,巨大的力道將他射下馬。
「侯爺!」
不僅是王笑,所有楚軍都呆滯了一下。
他們將性命拋之腦後,孤軍突入建奴腹地,為了什麼?
原因很複雜,既有為秦家效死的忠心,亦有燒殺搶掠的快意……但這些日子以來,還多了對王笑由衷的崇敬。
同時,聽着王笑講那些『天下為公』的奇怪主張,他們或多或少也覺得:自己是楚朝的英雄。
這種英雄的榮譽感,撐着他們的士氣。
這一刻,皇太極隻言片語之間,就硬生生擊碎了他們的榮耀。
「看,你們所做的是無用功。朕是回援了不假,但朕回援之前已擊潰了薊鎮,你們還是救不了楚朝,因為朕是天命所歸……」
「你們做得越多,你們錯得越多,數十萬百姓因為你們的負隅頑抗付出了代價……」
「認命吧!」
皇太極雖只有一句話,卻是先以張永年的頭顱震住王笑。這又在楚軍攻勢最緊要的關頭,時機拿捏得恰到好處。
早一點,或許會激發楚軍更加憤怒地攻擊;晚一點,或許楚軍已突破防線,再難被他攻破心防。
就是在此時,清軍援軍已到,他再在他們心頭蒙上一片陰影,便將更大的絕望蓋在楚軍心上,打碎他們的士氣。
楚軍的攻勢停滯了一瞬間。
就這一瞬間,清軍再次推上來,逼得楚軍向後退了一段。
楚軍邁開腳步往後這樣一退,整個局勢便完全傾塌下來。
本就渺茫的機會登時被扼殺。
清軍的援軍越來越近。
楚軍已感到絕望……
「皇太極!去死吧!」
突然,一聲咆哮響起。
士卒們轉頭看去,只見王笑已重新翻身上馬,高高揚起一柄長刀。
他身上還插着箭矢,渾身的血將原本威風的鎧甲染得污濁不堪。但那股沖天的殺意,已全然不同於往日。
一直以來,他雖然想要抵禦清軍,但他也明白那些大民族融合之類的趨勢和道理。
因此,他心底多少還帶着現代人的旁觀視角,想着和諧和融合……
但現在,他與皇太極、與清軍之間,已是血海深仇。
他先是有了這個時代的情感,現在又有了這個時代的仇恨,由此,他才終於是一個完完全全活在這個時代的楚人。
那麼……腦海中那些後世的大局意識,便留給後世人好了。
他王笑個人,有親人眷侶要護,有血海深仇要報。
他王笑恨皇太極、恨清軍,無關民族,無關對錯,這只是他如今的立場。
這也是他身後死去或活着的三萬關寧鐵騎的立場,是當世不願被蹂躪於異族腳下所有楚人的立場。
這一世活在楚朝,便只顧這一世的愛恨情仇……
「殺!」
王笑策馬向前,一刀斬狠狠劈下。
這是他今天的第一聲喝殺。
這也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戰爭的快意。
之前打了勝場、殺了人,他只覺得痛苦。但現在,他覺得……痛快。
清兵的血噴濺而出,血雨中,王笑眼中儘是冷冽。
「懷遠侯萬勝!」
「殺……」
楚軍大喊着,再次振作士氣,重新向前衝鋒。
皇太極眯着眼看着王笑。
距離還很遠,他並不慌張,只覺得眼前這小子是個瘋子。
很多年沒遇到這樣的對手了。
小小年紀,心志強得讓人感到可怕。
皇太極知道自己的手段有多能摧殘人的心志,連阿敏、莽古爾泰、岳託這樣的當世豪雄都一個個被逼得相繼抑鬱而終,更別提楚朝那些文臣武將了。
沒想到,就這樣一個小子,竟是怎麼踩也踩不死……
和王笑一樣,皇太極也沒想到這一仗會這樣漫長而艱難。
這一仗本該早就結束了的,居然被一個小崽子逼得撤回二十餘萬大軍,呵……
但沒關係。
王笑,你這樣拼命的殺,有什麼用呢?你就沒想過朕只要往後一撤,便能輕易破解了你的殺招嗎?蠢材……
「秦山河,你帶本部人馬掩殺。這次,朕要你親手拿下秦成業的人頭。」
「喳。」
皇太極又看了王笑一眼,索然無味地搖了搖頭,道:「起駕吧。」
結束了。
他知道王笑根本就殺不了自己,卻是沒想到會被逼到這一步。
「起駕~」
隨着這一聲喊,侍衛們團團護着皇太極的御輦,抬了起來……
御輦搖了搖,皇太極好整以暇地拿起千里鏡望向正白旗的方向,思考着等會如何處置多爾袞。
視線中看到英俄爾岱,皇太極安心不少。
下一刻,他千里鏡一轉,忽然看到盛京城附近有一團巨大的火光……
「那是……哪裏?」
濟爾哈朗回頭望去。
隔得雖遠,但那火光沖天,不需要千里境也能望到。
看火勢,顯然已經燒了很久了。
濟爾哈朗的面色慢慢慘白起來,哆嗦着嘴,喃喃道:「看方向,似乎是……是昭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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