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州城新建的軍營有三處,城北、城東、城南,城東的軍營便包括十二連城的舊地,佔地最大,便作為驍騎軍的營地,王笑的督帥大營也設在這邊。
但這裏再大,也不足以供騎兵操練。德州城小,容納了這麼多人之後,許多事都不太方便,卻也只有等吳閻王退兵之後再作打算了。
這一天東城這邊依舊戰火不斷,王笑站在城樓上看着城牆上的廝殺。他雖然早就習以為常,但不經意間眼中還是閃過憂慮。
說吳閻王攻不下德州,其實也就是說給別人聽的。現在士氣振奮,滿城信心十足。王笑自己心裏卻明白,吳閻王要攻城並非沒有別的辦法。
德州漕倉糧食再多,撐得了三五月,也總有吃完的時候。如果吳閻王從別處拉些大炮過來轟城,遲早還是能破城。或者他南下去打濟南,去打萊州,這些地方城破了,德州的士氣與民心也要大跌……
到時王笑就算有辦法應對,但憂慮還是有的。他並不希望手上現有的兵力再受到太大的折損,不然衝出去硬戰一場也不是真的毫無勝算。
他賭的是吳閻王已經沒多少戰意了,瑞朝正在論功行賞,吳閻王很可能急着想入京分地盤搶位置爭兵權。
而唐中元剛拿下京城,急需把這個成果消化掉,瑞朝的現有架構有很大的問題,要好好調整才能適應其目前的疆域;東征了這麼久,士卒都需要休息整備;錢糧也吃緊,並沒有馬上南下侵入山東的基礎……這次東征,唐中元也該明白今時不同往日,以後征伐不能再以戰養戰,動兵之前要『糧草先行』。
換言之,只要德州城暫時守住,磨掉了瑞朝的信心,讓吳閻王和唐中元覺得強攻下來不划算,也就可以了。只要德州表現出足夠的『難啃』,哪怕這座城丟了,接下來還有濟南,還有開封,還有萊州,他們便只能暫時放棄追擊。
王笑打仗與別的將領不同之處便在這點,他着眼的不是一城一地的戰場,而是整個形勢。
當然,這種判斷是基於對敵人的猜測分析,偶爾也會遇到敵人不按常理出牌的情況。如果唐中元或吳閻王又或者瑞軍當中跑出來一個大將發了瘋,拼着兩敗俱傷也要硬打,那情況就可能很糟糕。
王笑每天都到城樓上呆一會,一是為了鼓舞自己的這邊的軍心士氣,二是為了看看瑞軍的軍容,再通過一些小細節,比如兵卒有沒有磨洋工、每次發動攻勢的頻率,試着看出吳閻王的戰意……
他沒有披着戰甲親自上場,而是穿着一身蟒袍,收拾得體面而威嚴。
如今的情況與在遼東時不同,他更重要的作用是成為將士的主心骨。親自上場廝殺能在背水一戰時給麾下將士給予血氣,但在如今他不上戰場更能讓城內兵民有充足的信心。
這種信心,也是要展現給吳閻王看的。
「今日攻勢不急,吳閻王似有退兵之意。」
宋禮緩緩說道,不管心裏服不服,他不得不承認王笑回來之後頗有扭轉乾坤的樣子。楚軍不再像喪家之犬一樣逃竄,穩守城池、軍心可用,擊敗吳閻王也不無可能。
但他一句話說完,王笑臉上並沒有什麼表情,也不知認不認同。
王珠便道:「不對。他們不是要退兵,而是在等援兵。」
他其實懶得開口說話,但王笑不表態,他也只好出來說,總不能讓懷遠侯親自來反駁宋禮。
「還有援兵?」宋禮眉頭便皺起來。
如今城內形勢雖然還好,但除了糧食,許多物資都已快要用完,再被圍下去,上升的民心士氣便要開始往下跌,到時便不是短時間內能解圍的了。
在宋禮的立場看來,齊王離京南下,總不能真在這德州城困守三五個月……萬一南京那邊派人把陛下接走,一切可就麻煩了。
因此,他希望王笑能儘快擊退吳閻王,讓齊王振奮天下人心,再儘快與陛下會合,到時讓陛下傳位給齊王也好、由齊王繼續臨國也好,總之好過在德州城內空耗。
立場不同,他與王笑在意的重點也不同,王笑想要控制傷亡,宋禮則認為這種形勢下,可以讓將士為國犧牲。
此時聽說反軍還有援兵,宋禮便拱手道:「若如此,侯爺何不趁現在突圍?」
雖然明知道不該說,他還是說了出來,他必須要為齊王爭取更多,這是作為臣子的職責。
王珠有些不耐煩,稍等了一會,見王笑依舊不說話,便淡淡道:「軍機處收集情報之後自然有定論,宋大人不知兵事,不要多言為好。」
宋禮頗為無語。
軍機處最後定下要怎麼打,還不是王笑說的算的?自己以大局勸說王笑,他偏偏不搭理自己,讓臭臉王珠出來抬槓,還什麼『不知兵事』,欺人太甚!
似乎查覺到宋禮的不滿,王笑終於開了口。
「反軍那邊來的應該是唐節的東征軍,這支人馬不好對付。」
說着,他語氣愈發憂慮,又道:「唐節驍勇善戰,我等若出城應戰,萬一敗了,又失城池之利,恐危及殿下性命……」
宋禮聽着這樣的語氣,終於不好再勸。
王笑又道:「此事,宋大人知道便是,切莫傳出去,誤了軍心。」
「好吧。」宋禮長嘆……
待下了城樓,王笑與王珠對視一眼,微有些揶揄。
「你何必嚇唬他。」王珠淡淡道。
「哪裏就說得上嚇唬他,事實確是如此。」王笑道:「給了他們太多信心便開始貪心不足,若是不敲打一下,又開始催着打,以往楚朝那麼多場仗,不就是這樣被他們像這樣指手劃腳到最後一敗塗地……呵,大局為重……」
王珠微有些譏意,又道:「往後你自己找個跟班,休再讓我出頭替你與人爭執。」
「一般人不敢與他相爭,還是二哥臉又臭,說話又刻薄,跟他又有過節……唔,還能洞察我的心思,最是適合做這樣的事。」
王珠眉頭一皺,轉頭就走。
這三弟如今極喜歡調侃自己,偏偏又是這個身份地位,不好當眾教訓……懶得理他。
王笑回來十天,王珠確實已經有些煩他了。
看着前面的宋禮與王珠都是氣呼呼地走掉,王笑不由笑了一下。
猶記得初來乍到之時,宋禮曾設計對付了王家一次,自己嚇得不輕。到如今,自己隨便就能把宋禮的心思看破並打壓下去……世事變遷啊。
他倒也不是得意,不過是微微感慨。
接下來要忙的還有很多,去軍機處與秦山海、董濟和、夏向維商量如何應對唐節、見一見鬼泥鰍了解城中民夫的情況、找齊王再下幾道詔令……
他跨上戰馬,還沒進內城,便見前面一輛馬車被攔在內城門那邊。
忽然,聽到有人大喊了一聲。
「有刺客!」
……
場面倒也沒有很亂。
親衛們擋在王笑馬前,想拉着他的馬向後退。
王笑看情況不像是有人來行刺自己,道了一句「無妨」,又問:「誰被行刺了?」
得到的回答讓他驚了一下,接着有些……啼笑皆非。
總而言之便是,有人拿小石子把王珠的頭砸了一下。
王笑想看看是誰這麼大膽,目光望去,便見前面那輛馬車上有人掀開車簾露出半張臉來,卻是左明靜……
「是左姑娘砸了我二哥?」
「不……不是。」左明靜低了低頭,有些窘迫起來。
此時二人正坐在城內一間茶館當中,因王笑見她們的馬車被兵士扣押住上前詢問,又替她們解了圍。左明靜猶豫片刻,還是提道「我有話想對侯爺說」,他們便這般找了個地方坐下來,旁人雖有些詫異,卻也只當她是為了問左經綸的消息。
為了避嫌,他們便坐在茶館大堂,開着門窗,但地方寬闊也不必擔心有人聽到。
「唔。不是你,那便是宋姑娘了?」
左明靜解釋道:「蘭兒並沒有想砸王二公子的頭,我們想去軍營送衣物,被攔了下來,她一時生氣,便丟了石頭。」
她這番話句句是實話,但真實的情況卻不是這樣。
事實上,宋蘭兒雖沒想砸王珠的頭,但確實是想砸王珠。因為她看王珠不順眼。
原本兩個人沒什麼交集,但從滄州到避雪店,以及在避雪店被圍的那些日子裏,王珠負責所有人和事,有好幾次都惹惱了宋蘭兒。
比如因為各種事和宋禮爭吵,還立了很多規矩,行禮要丟掉、不許大家打水洗臉、每個饅頭都必須吃完……宋蘭兒忍不住表示了幾句不滿,便被他狠狠地訓斥了幾句,還派了一個僕婦專門盯着她,說的是「別讓那蠢丫頭出來誤事」。
後來宋蘭兒哭了一場,也未必沒有一部分原因是在王珠那受了委屈。
但想着王珠多少也算是保護了自己一家人,她便沒有打算太厲害的報復,砸他一下也就恩怨兩清了。
她沒想到砸到了王珠的頭,更沒想到才出手就被人捉了起來,還是當着自己親爹和懷遠侯的面被捉的。
這邊左明靜也是嚇了一跳。
她確實也沒想到宋蘭兒現在這麼囂張……
當王笑策馬過來詢問的時候,左明靜也結結實實慌了神,到此時才將心神穩住。
下一刻,王笑嚴肅起來。
他久居上位,一擺出這樣的表情便讓人有些害怕。
「我二哥真的很生氣,此事……」
左明靜才穩住心神,聞言又有些擔憂起來。
「此事還蠻有趣的。我二哥那傢伙,小小的教訓一下也好。」王笑忽然笑了笑。
語氣還是從前幾個朋友一起玩的時候一樣。
左明靜聽了這語氣,心神終於平靜下來。
並不僅是為今天這件小事,而是長久以來的不安似乎也隨着這個語氣平靜下來。
她揚着嘴笑了一下,抬頭看向王笑,想問一問左明德的事。
但好一會,她開口卻只有一句話。
「侯……你如今戰功、權柄引人注目,但越是這種時候便越是危險,還請小心為宜……」
這天下午,左明靜端坐在回程的馬車上,心中忽然有些釋然。
她最後還是沒有為左明德請託什麼。
但她也不覺得遺憾,也不再像原先那樣失落。
或許一開始,她就不是為了這件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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