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州幫的大堂。
一行人回到大堂才敢放開說話,鬼泥鰍領着一個面相油滑的大漢便向眾首領引見起來。
「哈哈哈。兄弟們都來見見……這位,羊倌,京畿道上響噹噹的神偷兒,哈哈,別看我羊兄弟長這樣,當年可是李督師親衛營中的好漢。」
鬼泥鰍說着,臉上極有種以引為榮的神情,接着又拍着胸膛道:「五年前,老子和花爺到通州押貨,正是羊兄弟和白老虎兄弟救了老子的命。」
一眾首領便紛紛讚嘆,抱來幾個酒罈、拍開封泥便直接向羊倌敬起來。
「謝羊兄弟救俺們大哥!」
鬼泥鰍又是哈哈大笑,看向羊倌身後幾人,眼睛便亮了亮。
「這幾位是?」
「道上的兄弟。」羊倌嘻嘻笑道:「一會再給你引見。」
「好!老虎兄呢?這次沒和你來?」
「說來話長,他……」
鬼泥鰍拍了拍羊倌的肩,哈哈大笑道:「那就一會邊喝邊說……來人,快,準備酒菜。」
一番咋咋呼呼的熱鬧之後,一道道酒菜搬上來。
德州人豪爽好客,招待人既是「三提水」又是「十大碗」,所謂「三提水」,便是上菜順序分三次,先來個四個大盤,分別是爆、炒、扒、燒四道菜;再來四個大盤,分別是炸、炒、溜、甜四道菜;最後再來四個大盤,分別是三菜一湯。
而十大碗則是從三提水演化而來,分別是:黃燜雞、黃燜魚、肘子、汆丸子、米粉肉、甜飯、高麗肉、芥菜肉、虎皮雞蛋、白菜海米湯。
今日見了故友,鬼泥鰍與花爺極是高興,什麼三提水十大碗也不管,早派人回來吩咐有好酒好菜盡數拿出來,擺得滿桌子都是大菜,又把饅頭堆得如山一樣高。
「羊偷兒,有兩三年沒來山東地界上了吧。」鬼泥鰍才落座便指着羊倌的頭便道:「你這頭髮哪去了?莫不是偷了誰家的老媳婦,頭髮被人揪了?」
羊倌摸了摸頭上的帽子與短鬢,道:「前陣子去了遼東一趟。」
「你小子莫不是投了建奴?」
「嘻,猜的倒也不錯。」
羊倌笑了笑,手裏還拿着個大饅頭嚼着,一副雲淡風清的樣子。
座中卻是靜了一下。
「你休要說笑。」花爺哈哈笑道:「定是你這偷兒謝了頂,跑來打趣。」
他以前是個窮秀才,也有一點點學問,此時為了緩和氣氛,拿着筷子敲着碗便唱道:「呀!頭髮遍周遭,遠看像個尿胞。如芋苗經霜打,比冬瓜雪未消。有些兒腥臊,又惹得蒼蠅鬧鏊糟。只落得,不梳頭,閒到老。」
一眾大漢又是哈哈大笑。
「沒在說笑。」羊倌卻是正色道:「老子剃了頭、投了大清朝,今兒過來便是要與幾位哥哥們商量商量,如今清朝那邊睿王主事,想要趁着反賊滅楚之際入主中原。哥幾個若想有個富貴前途,不妨投降過來……」
話到這裏,座中德州幫眾人面色一變,氣氛登時尷尬起來。
「啪!」
一聲響,灰狗將手中筷子在桌上一拍,大罵道:「乃乃個熊,還當來了個好漢,原來是個吃裏扒外的王八三孫子!啐……」
一口痰啐在地上,灰狗站起身,眼中已滿是冷意,另外幾個首領亦是紛紛起身。
鬼泥鰍臉上的笑容凝住,放下手中的杯子,鄭重看向羊倌,又問道:「羊偷兒,不說笑。」
「不說笑。」羊倌道:「山東這地界,八旗兵不是沒來過,他們能打不能打,哥幾個也不是沒見過。在這運河上做苦力捱了幾輩子,你們就不想趁着這時局撈場大功業?」
「別說了!」
鬼泥鰍重重在案上一拍,杯盤鋃鐺作響。
「羊偷兒,你救過老子的命,今天這番話老子就當沒聽過。要是你肯回頭,老子還當你是救命恩人,要是還想當漢奸。從此你我一刀兩斷!」
羊倌臉上仍帶着賤兮兮的笑,又問道:「想好了?」
「沒得想!」
「花爺,你怎麼說?」
花爺搖了搖頭,將手裏的酒碗一丟,站起身,嘆道:「這輩子幹了下三流的行當,已經是辱沒了祖宗。要是再當了漢奸,還活個什麼勁?羊偷兒,你我的恩義,也就到此為止了。」
羊倌便道:「怎麼?你們投得了反賊,我卻投不了清廷?」
「那他娘能一樣嗎?!」
那邊德州幫諸人還在大罵,羊倌哈哈一笑,轉頭對身邊一人道:「怎麼說?早與你說了,我漕運碼頭上這幫兄弟都是好漢,瞧不起誰?」
那人不屑地撇了撇嘴,從懷中掏出兩錠大元寶一拋,被羊倌接過、揣進懷裏。
見這一幕,花爺搖了搖頭,苦笑一聲,便又重新落座。
鬼泥鰍眉頭皺了皺。
「羊偷兒,你幾個意思?」
下一刻,羊倌從身後一人手上接過一個包裹便向他拋過來。
鬼泥鰍一把接過,解開一看,卻是愣在那裏。
「乃乃個熊,這都爛了你還拿來……」
灰狗心中好奇,目光看去,只見那包裹中是個腐爛的人頭,爛肉和石灰混在一起,讓人見之作嘔。
「當家的……這他娘的誰啊?看樣子是個建奴……」
「額爾克戴青。」羊倌道:「建奴那邊的三等侯。」
「俺又不認得這人。」灰狗道。
羊倌伸出手,拿起桌上的扒雞撕下一根大雞腿,道:「老子這一趟跟着懷遠侯去遼東,殺的可不止這一個三等侯,建奴的貝子、貝勒、郡王、親王……還有他娘的皇……」
「皇太極?!」花爺臉色一變,又倏然站起。
「羊偷兒,你是跟着懷遠侯去的遼東?!」
羊倌還未及回答。
「你剛才是在試探俺們?」灰狗大喊一聲,整個人已衝過來,湊在羊倌面前。
「乃乃個熊,你試探俺們?!」
一股大蔥味撲面而來,羊倌只覺頭一暈,整個人都有些發懵,應道:「試探你就試探你,想咋的?」
「好!」灰狗大喝一聲,贊道:「好漢子!剛才罵你三孫子是俺的錯。俺幹了這一壇給你賠罪……」
話音未落,他舉着那大酒罈便是咕嚕咕嚕地牛飲。
羊倌便將灰狗拉了拉,道:「行了行了,知道你是直來直去的好漢子。坐,坐下來我與你當家的有話說。」
諸人重新落座,鬼泥鰍的目光便在羊倌身旁那幾人身上掃視了一圈。只見他們個個帶着殺氣,那種兇悍卻與自己這些江湖人完全不同……
其中一個年輕人戴着帽子,脖子上圍了塊破布遮着下巴,又低着頭,看不清模樣,但渾身那種威勢卻是掩都掩不住,顯然有些不凡。
鬼泥鰍也不多看,轉頭與花爺對視一眼,果然見花爺的目光也落在那年輕人身上。
那邊羊倌說起遼東之事……
聽着聽着,堂中一眾豪強便漸漸紅了眼。
建奴洗劫山東兩次,殺山東二十餘萬人,又俘獲人口數十萬,堂中人皆有親朋故舊或被殺或被擄,聽得這一段事便不由心潮起伏,難以平靜。
待得知白老虎身死,鬼泥鰍與花爺放聲大哭。
他們本以為白老虎只是這次沒和羊倌一起來,卻全沒想到他已埋骨異鄉。救命之恩未報,兩人便又拿了牌位,咬破手指以血寫了「恩公白老虎」放在堂上,灑酒奠祭……
良久,諸人又哭又醉,堂中一片杯盤狼藉。
鬼泥鰍已是啞了嗓子,紅着一雙眼,看向羊倌,道:「我知道你今天來想要幹什麼,你想要扶楚?但你來晚了啊,我已經投了瑞朝……這瑞朝總歸還是我們漢人的朝廷,我看那吳閻王軍容盛大,想來很快能安定天下。昨日我見了李柏帛,這小子也厲害啊。三下五除二拿了德州漕倉,替我們罩着漕運……我真沒辦法啊……算了,啥也不說了,說到底,老子也要考慮這兩萬幫眾的生計……」
「我知道。」羊倌笑了笑,道:「不逼你。」
花爺便道:「羊偷兒,真不是當家的想反楚朝,實在沒辦法啊,這運河上多少張嘴等着吃飯?兄弟們都是拖家帶口的。那李柏帛說的不錯,『百萬漕工衣食所系』,他能看到這一點,這瑞朝想必也差不到哪去。要是能儘快平定了戰亂,對大傢伙都好……」
他酒喝得多,臉色泛紅,說話也語無倫次起來,但看着羊倌,眼神頗為真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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