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
唐節一言既出,東伐之意極是堅決。
「父皇要到了,我們出城去迎。至於收手之事,你休得再提。」
唐芊芊卻是一把撥出佩劍,喝道:「唐老三,我說的道理你不會不懂。別的不說,我們出兵之時,可曾想過建奴會盤桓於薊鎮?到時就算打下京城,士卒疲憊、銀兩耗盡,拿什麼犒賞將士安撫百姓,又拿什麼守?」
唐節不懼她劍鋒,喝道:「那你知道建奴為何敢如此嗎?因為他們算到了我們沒有退路!
是,你說的我都明白,父皇更是洞若觀火。但又如何?不東征,我拿什麼安撫麾下將士?李柏帛說的好聽,『授田屯地,以安民心』,說要成霸業,便不能如往常那樣劫掠,但老子費了多大勁才壓着將士不去搶他知不知道?!
打西安我是先鋒,火炮轟了我快一半的老營,多少弟兄想退都被我攔着,我答應他們打下西安重重有賞。結果呢?大哥壓了我這部人馬的犒賞不發,從秦王府抄來的銀糧全都拿去拉攏民心。那我的人怎麼辦?!我一個親衛,戰場上救過我兩次,西安一戰,他腿都被炸爛了,還有四個孩子養,沒有撫恤他怎麼活?有多少個這樣的人要我養你知不知道?!
到最後,陣亡者的撫恤還全他娘是我拿壓箱底的銀子掏的。那活着的將士我怎麼安撫?只能是加官進爵、開國之功!他們盼東征盼了多久你又知道嗎?滿腔希冀聚在這裏,容不得後退一步。老七,我告訴你,我沒得選,軍心如鐵,刀出鞘、馬向前,有進無退!」
唐芊芊冷笑道:「飲鳩止渴。」
「那又如何?我不管前面是什麼狗屁九邊精銳、什麼狗屁八旗大軍,我要把他們全都踩在腳底下。」
「我看你是狂得沒邊了……」
城中忽然一片喧囂。
「報!陛下進城了。」
唐節與唐芊芊對視了一眼。
「看,我都說該去迎了。」唐節道。
「此事我必還要勸他。」
「死了這條心,你勸不住。」
唐芊芊面若寒霜地轉過身,嘴角卻勾出一絲微微得意的笑來……
太原城內的歡騰又被推高了一重……
唐中元時年五十歲,他手上的人命加起來,已遠遠不止百萬條。
一將功成萬骨枯,一位開國皇帝功成,腳下的白骨更是堆積如山。
近三十年的戎馬生涯賦予了他極大的殺伐之氣,百萬義軍的擁護又賦予了他極大的威嚴。
這位楚朝百官嘴裏的『流寇頭子』,如今已具備了九五之尊的氣象,他比周纘看起來還要像皇帝。
瑞朝天子早已比楚朝天子擁有更強的殺氣、更大的權柄、更高的自信。
生殺予奪,帝王之氣自生。
唐中元不用說話,便讓沿街百姓感受到強烈的惶恐與崇拜。
他們不敢看他的臉,只敢盯着他踩在馬蹬上的腳,唯恐這位皇帝一不高興便是天降雷霆、伏屍百萬。
但同時,他們又覺得心頭火熱瑞天子進城了,往後授田放濟,輕徭薄賦,又是太平盛世……
『太平盛世』,僅僅想到這四個字,僅僅得到這一絲念想,無數人已經歡呼雀躍!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唐中元一臉平靜,一路策馬行過城池。
花枝正走在府衙前面。
她手裏牽着根繩子,繩子上幾個不肯投降的文官被捆得和粽子一般。
牽着這一串粽子溜達着,花枝打算找個糞坑把這些人浸了。
伊光耀知道沒有人再要聽他的慷慨陳詞,他努力吐出嘴裏的破布,要在被浸糞坑前表達自己的憤怒。
「噗……」
終於,伊光耀放聲大罵:「逆賊!爾等稱亂以來,荼毒生靈數百餘萬,蹂躪州縣八千餘里,所過之境,百姓無論貧富,一概搶掠罄盡,寸草不留。其殘忍酷烈,聞之而不痛憾者少也。吾恨不能生啖爾等血肉,以昭……」
才罵出一句,忽聽府門外一片高呼。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伊光耀恍覺百姓這一聲聲歡呼是一個個巴掌,狠狠抽在自己臉上。
那些慷慨陳詞他忽然說不出來,猛得摔坐在地上放聲大哭。
「何以至此?!何以至此啊……」
「天子憂勤惕厲、敬天恤民,卻使社稷淪落至此!逆賊燒殺搶掠、肆虐生黎,卻得百姓滿口讚頌?綱常盪盡,曲直倒置,可笑!可悲!可嘆!蒼天吶……」
伊光耀哭得傷心不止,也不知過了多久,他一抬眼,便見眼前站着一排人,個個望之讓人生畏。
當中一人身姿昂然,一身明黃鎧甲,恍如天神,凜然有帝王氣象。
「唐……唐中元?」
因唐中元與他想像中的樣子差距甚大,伊光耀不由一愣。
這……這怎麼比陛下還要陛下……
「你們便是如此對付忠臣良士的?!」
驀地一聲大喝,唐中元兩步上前,親手解開伊光耀身上的繩索,長嘆道:「藻德有悲天憫人之心啊,器范忠肅、任公竭節,真乃時之王佐。朕起布衣,見民有偕亡之恨,興義旗、誅無道,綏靖黔黎、難免殺生,朕心亦深痛……」
『藻德』卻是伊光耀的字,他聽了這話不由又是一愣。
「你……你知道我?」
「如何能不知?往後寰宇大安,天下黎民缺的便是藻德這樣的……輔世之臣。」
伊光耀又是一愣,強壓往心底納頭便拜的衝動。
他仿佛回到了當年及第登科、初次面聖之時。眼前俱是一片光明。
這一切,竟有種恍然如夢之感……
等幾個降臣被帶下去,唐中元頗有些不耐煩的自語道:「又是堆沒能耐的官,哭哭哭,能哭來錢糧嗎?」
隨着一片盔甲鋃鐺之聲,一群大將各自站定,個個虎背熊腰,威風凜凜。
唐中元一坐定,便先捧起一本書看,卻是《資治通鑑》
唐節唐芊芊都是甲冑在身,也不講虛禮,各自抱拳喚了一句。
「見過父皇。」
「見過義父。」
唐中元正翻着手上的書,聽了唐芊芊又是這麼一句喚,他眉頭一皺,有些不悅地罵了一聲:「小娘皮,心眼比針眼還小。」
眾人只當沒聽到。
接着,唐中元第一句話問就是:「太原城倉中有多少糧食?」
「沒有糧食。」唐芊芊應道:「只抄得幾家勛貴,得紋銀七萬銀。」
「太原守軍加上撫巡標營投降了多少人?欠餉幾個月了?」
「共計三萬人,欠餉兩年零五個月。」
唐中元又問道:「城中多少饑民需要發放救濟糧?」
「目前看來,至少十萬餘眾。」
唐中元張了張嘴,似乎想罵一句「他娘的」,但話到嘴邊又被他收了回去。
一幅不露聲色的深沉模樣。
「晉王府抄了……」
「義父怕是忘了,晉王府兩年前就被我們抄過了。」唐芊芊道。
唐中元悶不吭聲,翻了一頁書。
便有大將罵道:「他娘的,又是賠本的買賣。」
「誰說不是呢,這次這仗打得,像是老子們來給楚朝還債一樣。」
「以前攻城抄糧銀,現在好了,嘿,攻城送糧銀。」
「要俺說,咱們給楚朝皇帝去信一封,讓他開個價,把天下賣給大哥得了……」
「閉嘴,說正經的。」
「納捐唄!」又有將領大咧咧提議道。
「對啊,納捐啊……」
李柏帛聽了不由眉頭一皺,臉上憂色愈重。
過了一會,唐中元道:「傳令,大軍在太原城休整半月……朕還是那句話,秋毫無犯。鐵律錚錚,誰敢犯,別怪朕翻臉無情!」
「喏!」
「柏帛留下,別的人散了吧。」
唐芊芊卻是不走,抱拳道:「義父,我有話要說。」
唐中元眼也不抬,隨口應了一聲:「允。」
唐節怕她勸動唐中元收手,便也不走,跟着留在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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