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御前奏對,何良遠並未達到預期的目的,回府後便呆在書房踱步苦思。
不多時,齊氏過來請安。
「公爹,康明的靈位前還需要有人陪着……兒媳今日有些不爽利,公爹可否吩咐大郎去陪陪康明?」
「伯雍還有公事,讓明靜去便是。」
齊氏有些為難道:「明靜還在待客。」
何良遠一聽便知齊氏打的什麼主意。
兒媳婦看孫媳婦不順眼,這種內宅瑣事他其實懶得管。但,左明靜畢竟是左經綸的孫女,試探一下左經綸的態度也好。
「待客?來的是誰?」
「錢承運家的一個庶女。」齊氏道:「兩人呆在屋裏聊了一天了,也不知哪來的許多話。」
聽到『錢承運』的名字,何良遠若有所思起來。
「既是有客,你也去接待一下,免得旁人說我何家怠慢。」
齊氏得了吩咐,心中便有了些底氣。
她一路到了左明靜院子裏,推門進去,便見兩個丫頭片子正坐在榻邊聊得熱鬧。
「母親。」
「何夫人。」
齊氏點了點頭,目光看去,只見左明靜眼眶微紅,似乎哭過。
她心裏立即不高興起來何康明過世這麼久,也不見左明靜如何哭過。如今朋友來了,反倒開始訴委屈,還委屈到哭了出來!像是受了何家多大苛待。
「都聊了一天了,明靜你也是失禮,也不招待錢姑娘用飯。」齊氏道:「還要老身親自備些糕點過來。」
錢朵朵目光看去,見齊氏說話時皮笑肉不笑的,不由心想:明靜姐招了個好兇的婆婆。
「不敢勞煩夫人,小女這便告辭了。」錢朵朵低聲道。
她行了個萬福,再抬頭卻是嚇了一跳。
只見齊氏問都不問,就已拿起桌上的書翻看起來。
「何夫人,這這這……」
錢朵朵登時便有些慌,可也不敢去搶。
左明靜道:「母親,這是朵朵的東西,不好隨意翻看的。」
齊氏不應,目光落在字裏行間,臉上的表情漸漸凝重起來,忽然一蹙眉,吩咐丫環道:「去,喚老爺和大郎過來。」
左明靜又道:「不過是孩兒的閨中好友過來,何必勞煩祖父與公爹。」
齊氏冷笑道:「哪怕是錢家小姐,也不好將這樣的東西帶到我們何家吧?何家是怎樣的門第?書香世家!你們竟敢在此寫些婬邪的東西?我問你,康明才走了多久?。」
左明靜面色不變,行了個萬福,道:「母親此言差矣,這不過是尋常話本,絕非是母親口中所說的……之作。」
錢朵朵低着頭,一幅怯怯的模樣。
她心中卻想道:「前四回一點都不那個啊,反倒是笑郎說的後面幾回,實在是讓人不知如何下筆。」
齊氏眉毛一擰,很是嚴厲道:「這種妹妹長、妹妹短的書豈是你一個守寡之人該看的?」
一聲喝罵,聲音忽然提高起來。
錢朵朵嚇了一跳,很有些膽顫心驚,連忙低聲道:「何夫人息怒,將書還我罷,我再也不帶來……」
說話間,何良遠與長子何伯雍已到了門外。
左明靜行了個萬福,恭恭敬敬地喚道:「祖父,公爹。」
何伯雍向來在父親與妻子之間受夾板氣,四十多歲了還越活越窩囊。如今兒子又死了,整個人更沒什麼精神氣,無精打彩地應了一聲,便低着頭不言語。
何良遠則是點點頭,板着臉道:「何事爭吵?」
齊氏便將手裏的書遞過去,帶着哭腔嚷道:「康明走了才多久?她便在屋裏著些閨閣閒情之書。她是次輔的孫女,打不得罵不得,但這樣的兒媳婦,我真是伺候不起了……」
何良遠不悅道:「當着外人的面,哭哭啼啼成何體統?」
齊氏拿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淚,委屈道:「兒媳知錯,我就是想到康明的死,心裏難受。」
「婦道人家,休得再多言。」
何良遠呵斥了一句,這事便算揭了過去。
但周圍的丫環、婆子卻已聽在耳里,紛紛心道:「本以為大少奶奶只是克夫,原來還是這樣的人品。」
她們再看向左明靜的目光,愈發鄙夷起來。
錢朵朵看在眼裏,心中又是歉疚,又為左明靜感到有些絕望。
她心疼地看了左明靜一眼,低下頭忍着不讓自己哭出來……
那邊何良遠伸手接過書,卻是遞給何伯雍,讓他先看。
何伯雍默默看了看。
「大郎你說,這書里寫的是不是男女之情?」齊氏問道。
左明靜依然是嫻靜模樣,平靜道:「不過寫是尋常之事,哪來的男女之情?」
何伯雍又不言語。
「哥哥妹妹都出來了,還敢狡辯。」齊氏急道:「大郎,你倒是說句話啊。」
「這個,」何伯雍悶聲悶氣道:「接下來這寶玉與黛玉,依我觀書的經驗……不對!此事,我也不知。」
我沒有什麼觀書經驗,不懂你們在說什麼。
何良遠皺眉叱道:「唯唯諾諾,像什麼樣子?」
他拿過何伯雍手中的書看起來,只看到第三回寶黛初見的情景便大搖其頭。
「紈絝子弟見了表妹便摔玉,還口呼『神仙般的妹妹』?簡直是……閨閣冶艷之書,腐化人心之言。」
如此嫌惡地評說了一句,何良遠抬頭打量了錢朵朵一眼。
「錢德修的風評,老夫也有所耳聞。果然,其女肖父。」何良遠一派清高模樣,正色道:「你一個小女子,不守女誡,還寫這樣不堪的書讓新喪夫的婦人看?實在有失體統。老夫勸你這女娃一句:人活於世,不論男女,皆應光正磊落。」
錢朵朵面色一白,將頭埋得更低,手指捏着發白,只覺得眼眶酸酸的。
左明靜上前一步,擋在錢朵朵身前,緩慢而有溫婉地說道:「祖父,您不好如此評述晚輩的。」
「也是。」何良遠一臉莊重嚴肅的神情,嘆道:「但老夫曾為翰林大學士,執文壇牛耳十數載。絕不能容許這樣的輕佻之作面世,否則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左明靜忽然想到王笑曾用來嘲諷何良遠的那一句詩: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
錢朵朵則是聲音很輕地應了一句:「哪裏就輕佻了?」
她是庶女,此時面對曾經的翰林院首、如今的內閣重臣,能這樣頂撞一句,其實已用了莫大的勇氣。
但何良遠沒聽清,也根本不在乎她說了什麼。
「希望你們能明白老夫此舉……是為公心。」何良遠淡淡道。
接着,他猛然將手中的撕開,一頁一頁撕成碎片。
左明靜面色一變,看着地上的一片片碎紙,只感到巨大的絕望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
何良遠撕了書,也不多言,轉身而去,從頭到尾都是那一幅道貌岸然的表情。
他不必再與小女娃爭執什麼。
今日隨手一為,齊氏自然會把事情傳出去,接下來打擊的便是錢承運、左經綸的名望。
錢承運名聲早就臭了,左經綸的孫女與他的女兒一起寫婬書……那,這位內閣次輔又能是什麼好東西?
左明靜輕輕拉起錢朵朵的手,低聲道:「朵朵,對不起。」
錢朵朵搖了搖頭。
「明靜姐,我沒哭呢。」
左明靜一愣,卻聽錢朵朵又道:「笑郎說了,若有人欺負我,我就該一把掌扇回去。我……雖然不能扇過去,但我沒哭呢。」
她雖如些說着,但還是再也忍不住,眼淚終於流了下來。
左明靜輕輕擦着她的眼淚輕聲勸慰着。
錢朵朵又道:「沒事的,反正我寫得不好,本也要是重新寫過的。」
看着她臉上又委屈又堅定的表情,左明靜忽然有些茫然起來。
那人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竟能讓錢朵朵發生這樣大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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