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光帝失魂落魄地坐在龍椅上,眼中的神彩又黯淡了一層。
他面前的奏報還攤在那裏,上面分明寫着:十月二十一日,唐逆於西安稱帝,建國號為『瑞』,改元『興禾』,告曰『貴賤均田、五年不征』,同時開科取士……
對於延光帝而言,這一切是如此的不真切。
時至今日,連他自己也感到反賊的一應舉措如此光明偉正、仿佛旭日初升。反觀自己治下,卻是到處都瀰漫着腐爛昏聵的氣息,臣工勾心鬥角,文武百官只為了一已私利,竟無一人可堪任事。
過了良久,他伸出顫抖的手將那份奏報合上,只當自己還未看到。
有些無所適從地,延光帝隨手又拿起下一封奏報,心中竟有些自嘲而慶幸地想道:「不會有更壞的消息了。」
「浙江金華府有暴民起事,東陽知縣貪虐,借名備亂,橫派各戶輸金,致諸生逆反。浙江巡按聞變,調兵行剿,官兵大敗……」
「福建汀州府有山民暴動……」
延光帝抬起頭,也不知在看向哪裏,只是呆呆地坐着。一時間也說不上是什麼心情,絕望?悲涼?
富有四海的九五之尊,恍然間卻似乎覺得……天下之大,竟無自己的立錐之地。
「陛下!大事不好了!」有太監尖聲通傳了一句。
延光帝竟是嘲弄笑了笑,喃喃道:「又大事不好了?」
「翰林院鬧起來了!老大人們撕了《四時錄》的稿紙,要向陛下死諫……」
延光帝不說話,那一絲滲人的笑意愈盛,仿佛是聽到了極好笑的事。
那太監背上泛起一陣涼意,登時噤若寒蟬。
「哈哈哈,分崩離析!天下分崩離析之時,朕的臣子們還在明爭暗奪,生怕這天下亡得不夠快。」延光帝哈哈大笑道:「來,告訴朕,他們又有何妙言連珠?」
那太監身子一顫,不敢說話。
「告訴朕啊!」
延光帝隨手拿起一個硯台狠狠砸在那太監頭上,將他砸得頭破血流。
「陛下,他們說……」
延光帝耳邊嗡嗡的,文過飾非、罪己責躬、萬劫不復這樣的詞語在腦中晃來晃去……
何良遠穿過重重宮門,快到乾清宮時便看到一個太監的屍體被抬了出去。
看着擔架漸漸走遠,他眼中隱隱浮現出一絲瞭然的神情,方才緩緩踏入殿中。
龍椅上的延光帝神情已然恢復了平靜,愈發顯得有些陰森。
何良遠行禮道:「陛下,翰林院一事,老臣已然彈壓下來了。」
「是嗎?朕還以為朕應該再下一道罪己詔。」
「那些人不過是一些酸儒,今次之事也是被人利用了。」
延光帝目光漸冷,但還是微有些意外地又道了一聲:「是嗎?」
何良遠鎮定自若地道:「此事,應是衝着齊王與駙馬來的。憲國公一案使得京中貴胄人人自危,這是在逼陛下處置齊王與駙馬。」
一句話說完,延光帝的目光稍稍溫和了一些。
這種事,何良遠不說他也看得明白。
他又不傻。
但何良遠既然說了,便表示何良遠與那些貴胄不是一夥的,是持秉公之心處事。
至少現在看起來是這樣。
「那大學士認為,朕應該受這樣的威脅嗎?」
延光帝嘴裏的『威脅』二字咬得有些重。
何良遠低聲道:「陛下,治大國如烹小鮮。駙馬與齊王太年輕,做事難免有些急,觸怒了京中貴胄,傷的還是楚朝的基業……急火是熬不出好粥的。」
他話里的意思也很明了。雖說如今是權貴們忤逆,但為了平熄眾怒,還是應該處置王笑與周衍。
延光帝不語。
何良遠又道:「我朝開國時第一次科考,中榜的全是南方人。此事引起了北方士子的強烈不滿,紛紛要求徹查舞弊。當時的考官們直言此次科考並無舞弊。只因當時北方於蒙人治下新復,士子學問不足。太祖皇帝親自閱卷,也發現考官確實是取士公正……但陛下可知太祖皇帝是如何做的?」
不待延光帝回答,何良遠徑直道:「二十餘名考官皆被凌遲處死,以息眾怒。如今駙馬與齊王掀出憲國公一案,確實未做錯什麼。但,駙馬接連抄家,已引起京中恐慌。翰林院之亂只是前兆,陛下應以大局為重。」
延光帝沉默片刻,卻是岔開話題,道:「這三封奏報何卿先看看吧。」
何良遠知道這是在考校自己。
一翻奏報,果然如此。
陛下這是對內閣三人失望透頂,想看看熬天下這鍋粥該是用王笑那種急火,還是用自己這團溫火。
何良遠略一思索,緩緩道:「浙、閩暴動,臣舉一人可平。紹興推官陳子龍,道備文武、衷懷忠亮,可堪此任。」
延光帝點點頭。
何良遠又道:「唐逆之舉實乃意料之中,陛下萬不可自亂陣腳,從容應對便是。他開科舉,我們便開恩科。他免賦五年,陛下便免賦八年。」
「開恩科?朝中冗官沉積,要那許多官員做甚?」
「不為取士,只為贏得士林人心。」
「免賦稅?何來軍餉勞軍?」延光帝道:「來年唐逆東征,又該如何應對?」
「陛下其實還有一支極大的助力,朝中卻從未有人留意到。」何良遠緩緩應道。
延光帝訝然道:「是什麼?」
何良遠道:「從先祖分藩皇室以來,經歷十六代帝王,宗室皇親已有三十餘萬人,這其中錦衣玉食的巨富藩王有之,只守着點祿米、窮困潦倒的宗親也有之。這些人不得封官、不得經商,甚至不得離開封地……左經綸想要削他們,王笑想要抄他們。老臣卻覺得,陛下應該用他們。」
延光帝微微一愣,覺得這主意有些荒謬。
「依祖制……」
「陛下,建奴設立八旗,可有棄奴酋之親族不用?我楚朝若能放開禁制,這些皇室宗親便將成為陛下最堅決的擁躉!這朝堂之上,文官貪財、武將怕死,這些人皆可能投靠反賊,但宗親卻只能忠於楚朝,兩相比較之下誰能成為陛下之臂膀?陛下可只給予他們權力,便讓他們出銀子出人抵抗反賊,何須再愁軍餉?」
延光帝再次沉默。
何良遠話中卻還有另外一層意思。
他要入閣主政。
要辦如此違逆祖制的大事,便要先給他足夠的權力。
但,
當年李建如說要平遼,自己信了,讓其督師薊遼,結果奴勢更甚。
鄭元化,自己信了,讓其入主內閣,結果他謀劃讓東宮南遷。
盧正初,自己信了,結果掀起黨爭。
左經綸,自己也信了……
一個一個,對奏之時說得都好聽,辦起事情來不過爾爾。
還不如王笑那小子辦事牢靠,可惜又太激進,鬧的不得安寧。
何良遠似不知延光帝在想什麼,頗為坦蕩地道:「陛下,還有一事。老臣謹慎,因此還留了一份《四時錄》的底稿。只等來年四海靖平,老臣願為陛下頌萬世文章。」
延光帝目光一凝。
何良遠一番話,將他從絕望的情緒中一點一點拉了出來。
四海靖平……朕真想看到那一天啊。
「何愛卿認為,今日翰林院一事該如何處置?」
何良遠道:「若因此事懲罰翰林群臣,恐天下士林失心……那便只有懲治齊王與駙馬了。」
君臣對視一眼,皆明白這『懲治』是何意削掉他們的手中的權力,禁足也好、關押也罷,讓京中權貴別再鬧事。
「何愛卿老成持重,朕心大慰。」
得了如此一句贊,何良遠便明白,自己的計劃成了。
簡簡單單一招棋,阻止了王笑防疫一事,又在權貴與陛下之間左右逢源,想來自己入閣之日不遠了。
……
「傳旨,召齊王周衍、駙馬王笑入宮覲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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