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
國子監座落於安定門附近,毗鄰孔廟,監內柏樹參天,肅穆謐靜。
正中大殿的匾額上書着「雅涵於樂」四個大字,兩旁便是國子監『六堂』,王笑與秦玄策被考校了一通後,竟然被分到了率性堂。
今日講的是《禮記》,堂前的老先生搖頭晃腦地說個不停,但從第一句「哀公問於孔子曰大禮何如」開始,秦玄策便已神遊天外。
他雖是秦家最有學問之人,卻也只懂些詩詞,最煩四書五經。
「我們為什麼要來?」秦玄策壓低聲音問了王笑一句。
沒人應。
轉頭一看,王笑早已趴在矮案上呼呼大睡……
這一天,對於秦玄策極是漫長。
好不容易挨到散學,感覺過完了自己的一生,秦玄策將王笑推醒,難得有些生氣地又問了一句:「我們為什麼要來?」
「不是被那老頭綁來的嘛。」王笑打了個哈欠。
秦玄策道:「我一拳就能將那老頭錘散,會怕他?」
「人家有陛下的旨意啊。」
「他為何會有陛下的旨意?」
王笑臉上帶着紅印,頗為可愛。可惜這裏只有些呆書生,沒有女孩子。
他揉了揉眼,睡眼惺忪地道:「一會再說,想必他們要帶我們去宿舍了。」
果然,說話間便有吏員來領他們到號房。
這號房是個六人間,床鋪簡單,各處散落着些書籍與文房四寶,房中又是一股淡淡的腳臭味。
那吏員道了一聲「一會有人給你們送飯來」便轉身出去。
王笑支開窗戶一看,果然有人守在房外。
「看,還是要我們坐監,這是不想讓我們離開。」
秦玄策冷笑道:「關得住嗎?走,我現在就帶你出去。」
王笑擺了擺手道:「若是第一天便逃,拂了陛下的面子,後面的事情就難辦了。」
「什麼意思?」
「那老頭有聖旨,說明陛下的意思也是讓我老實呆在國子監。但我分明已經和陛下說清楚了,他本不該囚禁我的。」王笑浮起一絲無奈的笑容,緩緩道:「看來是我在御前打了個比方,把老丈人感動到了。」
「感動?」
「思來想去,應該是有人不想我在京中做事,向陛下進言了,用的理由大概是這個風口浪尖的時候讓我避一避。」
秦玄策道:「我還是不明白,你什麼意思?」
「陛下同意讓我入監,是想保我,也是不想激得那些權貴生亂,明白嗎?」
「勉強算是明白吧。」
王笑又道:「我們逃了,就是辜負了陛下的好意,乃自取滅亡之道。明白嗎?」
秦玄策道:「那就是你沒把陛下說服嘍?」
「本來是說服了。但又有人順勢一撥,讓我的目的適得其反。對方假借陛下保我的心思,實則是想扣住我。」
「誰?」
「文官。」
「為什麼是文官?」
「這四兩撥千金的手法一看就是文官手筆。目的也不是要殺我,應該是為了攪局。」
秦玄策問道:「攪什麼局?」
他壓低聲音道:「不會是神樞……」
「不是。」王笑道:「兵權之爭不是這樣溫吞的手段,對方應該是為了阻撓防疫之事。」
「文官為何要阻撓防疫?」
「因為瘟疫死的基本只是難民和低層的百姓。而防疫,損害的卻是這些有權有錢之人的利益。」
秦玄策皺眉道:「怎麼會?」
「貴族衣着、宅舍乾淨,身體強健,有錢施藥,染疫而死的極少。同時低層百姓大量染病,多了許多無主田地不說,百姓為了活命,賣了田舍兒女,或賣了自己作佃戶,這其中又有多少收入?京中糧食、藥材價格一日兩翻,又有人稱鹽、醋可治瘟疫,近日也在大漲……這些人總有辦法剝錢。反之,如果防疫隔斷交通、禁止聚集,則商貿不通,他們利益受一份損失。我與齊王若藉此掌控京中治安,他們權力又受一份損失。何況他們也看得明白,我接下來要控制的是糧價……」
王笑說着,搖頭笑了笑,道:「我之前一直覺得奇怪,內閣幾位老臣不肯出面辦這件事的理由都有些牽強,這幾日卻慢慢想明白了。商賈、吏員、武將、文官、權貴,這看似一層一層的圈子,其實互有利益,糾纏不清,觸動一點,便有極大的反撲,怪不得盧正初說此事不好辦。如今只是剛開始,讓我坐監,手段看似溫和,卻是能猜中陛下心思,文官中有人在警告我。」
秦玄策眉頭一皺,問道:「這人是誰?」
「事發突然,我也措手不及。」王笑沉吟道:「此人行事遮遮掩掩,想必是個沽名吊譽的。應也不是內閣三人……他們若是動我,手段該更厲害些。」
「國子監……何正孝……」
兩人忽然對望一眼,異口同聲道:「何良遠!」
秦玄策呸了一聲,罵道:「老東西,我早想做了他。」
「何良遠行事不着痕跡,不落人話柄,有點意思。」王笑輕笑了一聲。
秦玄策問道:「你被扣在這裏就不怕誤了事?今天傅先生還特地趕過來……」
「有我表兄明軒在,應該是無妨。」王笑道:「我們在此再呆上兩天,算是給陛下一個面子。回頭再尋個理由摸出去便是。」
「兩天?!」秦玄策登時頭大不已,道:「要是對方趁這兩天把齊王弄下去怎麼辦?」
王笑賊笑道:「他們又不知道我真正的計劃,我一旦事成,便是降維度地打他們啊。」
秦玄策頗為反感他嘴裏這些稀奇古怪的詞,皺眉道:「總之兩天太久了!我呆不住。」
「不久啊,我們呆在這裏正好放鬆對手的警惕,他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
兩人又說了一會話,便有人送了飯菜過來。
飯菜里倒是沒毒,卻也味同嚼蠟,混着屋裏那股腳臭味,二人實在沒有食慾。
又過了一會,有四個監生結伴回來,其中三人是州府舉薦的優秀學子,另一個竟是朝鮮人。
四人一進屋便指着兩人忿忿不平地道:「你們四書五經二十四史都未學全,怎麼就能入率性堂?」
秦玄策皺眉一皺,罵道:「關你們屁事。」
四人被他威風所懾,也不敢多言,用瞧不起人的目光盯了兩人幾眼,自坐下來溫書。
秦玄策囂張地昂了昂頭,又吃了兩口飯菜,實在是受不了,不由抱怨道:「難吃死了。」
那朝鮮人便回頭道:「《警愚輔教》有言,不得對伙食說三道四。」
秦玄策心情本就惡劣,手中筷子一拍,罵咧咧道:「你他娘,嘴臭腳也臭,要麼滾去洗腳,要麼滾出去。」
「關你屁事。」那朝鮮人怯怯回了一句,臉上卻帶着極害怕的表情。
「死番夷。」秦玄策擼起袖子便要上去揍他。
「我我我……我是學你說話,你不該打我……」
王笑見對方漢話說得不錯,便拉了拉秦玄策,向那朝鮮人問道:「留學生?你哪來的?叫什麼名字?」
「漢城,金在奎。」
王笑忽然道:「安釀哈塞悠?」
金在奎愣了愣,嘴裏嘰里咕嚕便是一堆聽不懂的話。
「我就會這一句。」王笑擺了擺手,接着頗為好奇地問道:「你們朝鮮半島現在怎麼樣?被女真打趴了沒?」
金在奎目光一黯,不再開口說話。
王笑便將自己的飯盒往前一推,問道:「吃不吃?吃完和我說說。」
過了一會,金在奎風捲殘雲地吃過飯,方才道:「仁祖十五年,也就是楚延光十年,女真人攻破了南漢山城,俘虜了我們的王妃和世子……」
說着,金在奎忽然大哭起來。
「哎喲,你說就說,別哭啊。」秦玄策一下跳開,「死番夷,你把鼻涕擦一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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