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陽高懸,大地回暖,蒸騰的露珠為勒洛蘭遠郊的疏林染上了一層薄如紗紙的晨霧。
這霧是生態劇場的幕布。
夜行的動物裹着濕意藏回洞穴,晝活的走獸品着清新開始又一天的生存。
鳥兒要起得更早一些,它們嘰嘰喳喳地聚在樹杈,梳理着微微泛潮的羽毛,期待振翅,憧憬高飛。
這或許是疏林一天中最為安詳的時光。
然而今天,難得的安詳被突如其來的馬蹄聲打破。
龐大的騎隊從城鎮的方向滾滾而來,他們排出鬆散的騎陣,裹挾着烈風與沙塵躍出地平,循着林中小道一路疾奔向不遠處的雷諾莊園。
走獸驚走,憩鳥惶然。慌不擇路的小鳥兒甚至顧不得前路,噗一聲扎進樹冠,撲騰着翅膀想要直竄上雲霄。
到處都是飛散的飄羽,好些鳥兒不小心撞昏了自己,噗通栽進鬆軟的落葉,幸得路過的野獸對這些送到嘴邊的美食毫無關注,郊狼和兔子挨在一道,狐狸和野豬擠作一團。
它們只想逃離!
逃離那些騎士,逃離這一場災難。
洛林甩着馬鞭沖在騎隊的箭頭位置,輕盈的海娜只落後他半個身位,遮着面巾,抿着嘴角,唯有一雙翡翠色的眸子閃耀着難以言喻的專注和認真。
騎隊風馳電掣般連穿過兩個岔道,遙遙地已經可以看到第三條岔道。
洛林回頭向海娜喊:「勒洛蘭不大,亞查林最多只能給我們爭取兩個小時,前面岔路分頭行動。海娜,你帶十個人繞道,從側面潛入。如果談判不能奏效,就肅清上下,取而代之!」
「知道了!你小心!」海娜沒有任何猶豫,抬起手來一揮,當即從大隊騎陣中分出一半。
騎士們依照分組構成了兩個小隊,形狀就像涇渭分明的兩個梭型,越分越開,越散越遠,直到到達岔道位置,突然間一分為二。
海娜帶着第二小隊沿着大路持續加速,預備從莊園西面的圍牆潛入,或者說突入。
洛林領着第一小隊拐進了岔道,那裏是通往雷諾莊園的平坦林蔭,道路的盡頭就是莊園漆成純白色的鐵藝大門。
「山……山賊!敵襲!」
樹林裏爆發出一聲慘叫,臉色青白的護衛從林子裏鑽出來,連滾帶爬地跑向莊園,幾個呼吸就已經被飛馳的騎隊遠遠甩開。
洛林伏低身體大喊:「不要理會沿路的護衛!我們的目標是大門!強襲,震懾,擺出盡屠莊園上下的氣勢,用最短的時間,拿到我們需要的城下之盟!突擊!」
「噢!」
呼喊之中,騎隊的馬速進一步提高,這些臨時租賃來的,平常只被用作駑馬的劣等馬匹已經發揮了自己的極限,一匹匹噴吐着白沫,少部分的腳步已經有了趔趄的跡象。
它們的速度遠遠超過人,但鋪天蓋地的塵土還是讓莊園提早一步作出了反應。
莊園的護衛緊急集結,厚重的鐵門發着刺耳的吱呀聲緩緩閉合,一切都發生在洛林的眼前。
五十米,三十米,二十米,十米……
門栓嘭一聲扣死,洛林猛摁住馬頸竄起來,雙腳成丁字深蹲在疾奔的座馬上:「拔槍!備戰!不許勒馬!殺!」
他高高地躍起來,蹬踏的力量徑直把腳下的奔馬壓垮,慘嘶一聲重重摔倒在堅硬的石板地上。
洛林飛了起來,在護衛和水兵們呆滯的目光當中,在半空中舒展,直身側翻。他的雙手緊攥住腰間的刀柄,鏘一聲抽出,擰腰,下劈!
鋒利的刀刃重重擊打在鐵質的框架上,無匹的巨力透過鋒刃傳導,固定在兩側門柱的搖皮發出扭曲的悲鳴。
轟!
一聲爆響!碩大的鐵門整個倒飛出去,戳在栓洞的鐵杆扭曲着犁開鬆軟的土地,漫天的煙塵在大門處爆發,遮蔽了所有人的視線。
不可視的迷離當中,雜亂的馬蹄湧進了莊園,又隨着一聲聲聲擊錘上膛的脆響愈見安靜。
再聽不見人聲和嘈雜。
護衛首領舉着短槍死盯着那片瀰漫在大門處的沙塵,忽然聽到塵土中心有一個年輕的男人聲音在呢喃:「吶,尼奧爾德,幫忙清理下現場可以麼?」
微風毫無徵兆地揚起來,輕柔地拂過樹林,把沙塵吹散,露出正中的景象。
大門重地,有一個高大的年輕人正曲着膝蓋沉重地喘息,那非人的破門一擊似乎抽空了他的力氣,以至於必須用雙刀拄着地面才能勉強支撐住身體。
他的實力顯然超過了護衛首領對人類這個物種的實力判定。
可無論他有多強大,這種狀態的他也很難再對蝟集在附近的護衛產生威脅。比比電子書
假如……他只有一個人。
洛林當然不是一個人。
第一小隊的精銳水兵們策馬環繞在他的身邊,每一個都在馬上挺身直立,手中雙槍高高舉起,堅定地瞄向着每一顆肉眼能見的腦袋。
相比之下,護衛們的反應就差多了。
畢竟是一些沒見過世面的殖民地農民,第一次見到這種暴虐的衝擊,耳邊又失去了首領的指令,他們大多提着長槍傻愣愣圍在大門附近,只有少數幾人端槍瞄準,用自己顫抖的手臂和手指奴隸去威脅眼前這群不明身份的不速之客。
洛林深深喘了幾口氣,終於感受到一些氣力流回到身體。
他站直了身體,挽着刀花,雙刀歸鞘。
「貴人私服!」他用全無起伏的冷峻聲線高聲說道,「波爾圖的貴人私服來訪,準備在雷諾莊園短暫下榻。讓你們的主人出來,在貴人抵達之前,我需要和他商談一些細節問題。」
……
弗萊舍.雷諾,現年67歲,是勒洛蘭雷諾莊園的莊園主,也是馬提尼克雷諾家族的現任族長。
雷諾莊園的規模並不大,種植園佔地一千畝,擁有黑奴500餘人,護衛、僕從50來人,在遍地都是大種植園主的法蘭西海外省馬提尼克只能勉強躋身中游。
他的家族人丁也不興,沒有旁支,膝下攏共也只有兩個女兒。三年之前玄外孫降世,勉強算是把家族延續到了第四代。
但如果因此就草率地認為雷諾先生在馬提尼克沒有身份和尊重,那就大錯特錯了。
雷諾先生曾有着光輝的過往。
年輕時,他是法蘭西宮廷禮儀的專家,多次負責皇室成員的禮儀啟蒙,最出名的一段經歷則是主持了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弗朗茨一世的小女兒瑪麗.安托瓦內特小姐的新娘禮儀速成課。
這位小姐後來成了路易十六的王后,也就是法蘭西王國現在真正的掌權人,洛林新大陸走私行動的幕後舵手瑪麗王后。
鼎盛時期,雷諾先生曾有機會繼承尊貴的家族爵位,他的道德良好,在法蘭西一級議會廣受好評,呼聲頗高。可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他突然以主角的身份捲入了一樁宮廷醜聞當中。
時過境遷,醜聞本身已不可考。
洛林知道的只有最後的處置結果,他被逐出家族,和妻子一起流放到馬提尼克,然後憑着有限的資金建立起了眼前這座雷諾莊園,整整20多年,過上了這種小富即安的田園生活。
英國殖民政府的情報處曾把他視作擁有重大嫌疑的間諜人員,還組建過專門的情報小組,情報的詳實程度在所有情報條目當中名列前茅。
可調查的結果證明,他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倒霉蛋。不管是因為繼承權的爭鬥導致失勢還是真的因為下半身問題身敗名裂,總之,他在最年富力強的時候人生慘遭腰斬,從一個備受矚目的禮儀新星,墮落成了如今這個不愁衣食的種植園主人。
亞查林因為他的經歷選中了他。
這個人曾接觸過大量的波旁少年,哪怕失勢之後,也指導過馬提尼克大部分貴族少年和少女的禮儀課程,人脈、過往都與亞查林所需要的領路人極端契合,可以最大程度縮短亞查林被勒洛蘭上流社會承認的時間。
至於說如何保證他能全力配合……
在莊園的書房裏,洛林含着笑,衝着滿臉警惕的雷諾先生打了個響指。
只聽啪一聲脆響,四個膀大腰圓的水兵把四個一模一樣的樸素皮箱砸在雷諾先生的書桌上,衝着他掀開了箱蓋。
滿室金光!
雷諾先生一臉呆滯的表情:「這個……先生……」
「少爺來加勒比海遊玩,原本的目的地是新法蘭西。可是在勒弗朗索瓦停泊的時候,少爺意外聽到了一個趣談……先生,您二女婿名下的商船在四個多月前被海盜搶劫了吧?」
「這……」
「人員撫恤,貨物賠償,少爺聽說他的商會遭遇了危機,雖然努力堅持着,但距離破產也不遠了。」
洛林輕描淡寫地翹起二郎腿。
「這裏的八角金幣價值四千金路易,是少爺委託我交給先生的宿資,因為是臨時更改的行程,只住幾天的話,這些錢大概夠了。」
「您……您的少爺……」
「齊格.馮.艾格納,波爾圖艾格納侯爵家的小兒子。少爺多年前曾受過您的教導,始終把您當做授業恩師來看待,對您的學識和修養,他推崇備至。」
雷諾先生茫然地張着嘴:「抱歉,您說艾格納家的……齊格少爺?」
「果然不記得吧?」洛林笑起來,「少爺告訴我,您指導他的時候正遭遇人生危機,課程結束後不久就被流放到了馬提尼克,想來是不會記得他這個學生了。但這不重要,學生對老師的感恩是私人感情,本就不需要等額的回報。」
「是……是那時候的六個孩子之一麼?年紀大了,我竟然完全……」
「您不需要心懷虧欠。倒是我,為了節約拜訪您的時間,我選擇了最粗魯的舉動,請您原諒。」說着話,洛林站起身深深鞠躬,「少爺就快來了,先生,與其沉浸在愧疚當中,您不如做好迎接的準備。接下來的幾天,我由衷地希望你們師徒……能夠相處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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