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閉室很暗,很髒,這裏本意是警衛處執行軍紀的地方,在設計時就取消了採光透亮的窗戶,取消了必要的生活設備,自然也不會有頻繁的清掃打理。
自規劃伊始,這間小小的不足十平米的暗室就擁有特權,從來不需要考慮過人權的問題,放在平時,也不會有訪客在這裏思考人權。
但至少今天,它真該認真地考慮一下。因為今天的訪客來者不善,來到這裏的目的就是為了尋釁,是帶着挑剔的心理,不帶有半點敬畏和恐懼。
骯髒的商人。
阿曼尼咔噠一聲打開掛鎖,厚重的鐵門發着吱吱呀呀的聲音,慢慢被陽光擠開。
陽光灑進屋,絲絲縷縷,層層片片,轟鬧起滿屋的浮塵,照亮一個面色慘白、鬍子拉碴的半百老頭。
老頭穿着漂亮的燕尾服,四叉八仰席地而坐,看到鐵門推開,混濁的眼珠子轉了半圈。
「午飯?還是午茶?」
沙啞的幾乎沒有半點活氣的聲音傳到外面,跟在洛林身後的奧爾維斯怒極暴起。
「這是犯罪!你們在沒有任何審判的前提下對一位紳士用刑,就算是上帝也不會原諒你們惡魔般的行徑!」
阿曼尼上尉氣弱地咳嗽了一聲。
「我實在不明白您在說什麼,先生。昨天保衛處抓到非法入侵的倫納德先生是夜裏十一點,為此我們特意準備了宵夜和酒。今天早上,我們為先生準備了咖啡、早餐和早茶,再過半小時應該還有午餐。」
他無辜地把雙手一攤。
「看,我們根本沒有讓先生錯過餐茶。至於毆打、傷害什麼的,您可以親自檢查,我保證沒有人侵害過他的人身安全。」
「真的?」奧爾維斯滿臉疑惑,「那為什麼……為什麼……」
「倫納德先生畢竟犯了重罪,我覺得精神衰弱大概是上帝對他的懲罰。」
「說得真好,上尉先生。」
阿曼尼話音才落,洛林的笑聲就響起來。
「原來只要心中負罪,上帝就會蒞臨暗室。神居然如此靈便,真不明白這世上為什麼還有人堅持麻煩的法律。」
洛林的調侃讓阿曼尼隱約覺得不對勁。
他不是司職刑獄的酷吏,為人光明磊落,頭腦也稱不上聰明。
和這個時代的大部分人一樣,他對摺磨的定義僅限於飢、渴、疼、痛,羞辱和恐嚇,奧爾維斯也是如此,完全無法意識到心理和精神壓迫對人的摧殘。
所以他說的是實話,他或是海軍並沒有主動去折磨倫納德,可倫納德卻被折磨了,全憑常年走船的堅韌強撐,這才沒有崩潰下來。
關於這一點,阿曼尼和奧爾維斯一樣好奇。
洛林顯然是知道什麼的,也許是咀咒,可能是私刑,這種信息的不對等讓阿曼尼心裏打鼓,站在那裏也失去了原先的從容。
然而,洛林什麼都不想說,只是冷冷瞥了他一眼,抬腳走進了禁閉室的大門。
「倫納德副會長。」
「船……董事長?」倫納德混濁的眼神兀然清醒,身體一溜想站起來,卻因為坐得太久,只能勉強盤腿挺腰。
「副會長,榮耀的海軍對你刑訊了麼?」
這是第一個問題。幽閉會讓人心理脆弱,如果再加上刑訊,像倫納德這樣沒有經過專門培訓的老人很可能鬆口招供。
「沒有,董事長,從昨晚起,除了送餐,這道鐵門根本就不會開,連一點聲都傳不進來。」
「那是火山岩的問題,至少我希望是火山岩,而不是有人故意想讓一位紳士失去從容和冷靜。」
洛林用聲討的語調和阿曼尼說話,阿曼尼下意識自證清白。
「沒有!在最終定罪之前,我們決不會做出妨害紳士名譽的惡行!」
「我估且信任你們。」洛林站在門邊遮擋住刺眼的陽光,「副會長,既然連阿曼尼上尉都說你不曾被定罪,海軍為什麼抓你。」
「我不知道,董事長!」倫納德努力維持住從容,「昨晚我去拜訪司務處的雷蒙處長,正在他的單人宿舍愉快攀談的時候,一群叫喊着查房的水手推開了門,然後就自說自話地把我和另外十幾個男男女女拉進了保衛處。一個多小時後,這位阿曼尼上尉帶着一些警衛過來,這才把我轉到了這裏,過程中根本沒人告訴我做錯了什麼!」
「單純的攀談?沒有任何敏感的信息?」
「沒有,我們在聊一件法蘭克時期的桂冠,那是我在金士頓偶然尋得的,現在就連那件金器都不見了蹤影!」
「阿曼尼上尉!私人財產神聖不可侵犯,這是大憲章給予每一個英國人的權利!」
阿曼尼咬牙切齒:「那件金器,我們會查出來!」
「不見得只是一件金器的事吧?昨天的不愉快發生在雷蒙司務長的宿舍,而雷蒙司務長又是副會長的朋友……」
「他已經去上班了!昨天的查房只涉及非法入侵者與校級以下軍官,司務長在基地擁有口碑,保衛處不敢也不會對他造次!」
「我終於聽到了一個有理智的消息。」
洛林輕輕擺着手。
「尊嚴,上尉,這是我想說的。我的副會長是金士頓上流社會的名人,曾不止一次和帕克爵士共進過晚餐。我不指望你們的提督會網開一面,但至少在審判結束之前,倫納德先生應該享有柔軟的座椅和床,書桌和吧枱,溫水和侍女,還有光明……」
「沒有侍女,這裏是海軍基地!但別的我可以交涉。」
「我會等着。」洛林看着阿曼尼,「會面可以結束了。副會長,接下來我還要與這裏的提督見了面,雖然你承受了很多,但請再忍耐片刻,片刻就好……」
……
不多時,拿腔拿調的洛林拄着傘劍見到了久違的沙克。
關於倫納德的事他已經有了十足的把握,皇家海軍船塢上下並沒有多少人認同昨晚的騷動,且這種不認同普遍存在每個人的心裏,以至於連警衛都忽略了本職,居然沒有檢查出傘劍。
當然,洛林也不是來刺殺沙克的。
進到會客室,洛林把傘劍斜靠在衣帽架邊,摘下禮帽端正掛好。
房門適時地關起來,只留下德雷克家的兩兄弟遠遠對視,中間隔着廣闊的大洋。
「聽說你學會了傲慢,洛林。」
「有個優秀的老師,學生學起東西來總會快些,少將先生。」
沙克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對洛林的挑釁也沒有半點要回應的意思。
洛林決定轉守為攻。
「昨天突然決定整肅紀律,當晚就以非法入侵為由扣留了十幾位紳士和淑女。少將先生,您還真是一如既往地霸氣。」
「整肅是為了端正分艦隊的作風。對於百慕達的社交圈,我提前和總督打過招呼,所以他昨晚就擔保走了大部分人,除了你那位副會長。作為一個外人,連總督都不願讓自己的聲譽冒風險。」
「那是因為某位提督不適宜地將我的副會長特殊化了。」洛林毫不客氣地反駁,「長話短說,德雷克商會希望貴艦隊提供充分的證據,否則,我在金士頓的律師團不排除向帕克爵士上訴的權利。」
「彼德.帕克的權威照耀不到百慕達,從相互尊重的傳統看,他也不會輕易對名義上的副手指手劃腳。」沙克好整以暇地站在窗邊,「如果你希望在貴族圈子有所發展,應該早點懂得這些約定俗成。」
「是麼?那普利茅茨如何?雖然時間會長一些,但我在那裏也有一個律師團過着清閒的生活。」
「海軍部麼……」沙克想了一會,「確實會給我造成一點微小的麻煩,但決定權仍會在我手上。如何?你還有倫敦的第三支律師團麼?」
洛林突然覺得,刺殺也不見得是個壞主意……
他歪了歪頭,掌控住五官的細節:「如果我重要的副會長不能在今天獲得自由,倫敦很快會有德雷克商會的第三支律師團。」
「也就是說,今天還沒有。」
沙克的聲音依舊平和,但那種盛氣凌人的味道卻再也遮掩不住。
「德雷克是貴族,我愚蠢的弟弟,真正的貴族。你必須了解這種權威,因為哪怕你把商人這種賤職做得再成功,賤職依舊是賤職。」
「在真正的權威面前,英鎊不會變成金幣上鑄造的人像,也不會帶給你更多的力量。這些日子,你有些自視甚高了。」
人在屋檐下!
洛林猛地捏緊了拳頭:「感謝教誨,塔維斯托克男爵閣下,我可以帶着我的人走了麼?」
沙克懶洋洋搖了搖頭。
「不知所謂的自尊,就像那個不知所謂的閃亮名號,勒弗朗索瓦的英雄。」
他扭過頭,撥開窗簾。
「去吧,好好教導你的人,從今天起,請讓軍人回歸軍人的樣子。」
「是,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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