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氣氛沉悶。
王鵬被周英第一個點了名。
作為天水市委書記,王鵬當然清楚周英點他先發表意見的目的,而他也清楚知道江一山希望的結果是什麼,此刻這些人坐在這裏商量此事,就足以證明江一山在與周英、中組部商量此事的時候有意見分歧。
此刻在座的,除了齊大海、周英和那位審計署的同志,如果是江一山率先發言,結果肯定會朝着江一山希望的方向發展。
王鵬回想四天來,江一山沒有通過任何途徑再與他討論邱建文的事,在明知自己的想法與周英相左的情況下,江一山事先不可能毫無準備就開這個會,既然如此,這些人中,程鵬飛的發言才是關鍵,王鵬作為邱建文的班長,發言無非是比別人更具參考性。
「我們黨對犯錯誤的同志,歷來都是以幫助教育為主,尤其是主動承認錯誤的同志,更會給予改過立功的機會。邱建文同志在這件事上,最主要的問題是對家屬約束不夠……」
話說了一半,審計署的那名男同志就打斷了王鵬,「以王書記的說法,殺了人只要自首,就可以免除刑罰。邱建文同志初期是不知情,但後期知道情況後將錯就錯不向組織匯報,就是默認了家屬的行為,不是主犯也是從犯。坦白只作為其量刑的參考條件,而不是免除刑罰的必備條件,」他說着很是不屑地把目光掃過王鵬落在程鵬飛臉上問,「程書記,我說得對嗎。」
王鵬雖然覺得這傢伙很沒禮貌,但內心卻很讚賞此人的勇氣,從其個人的角度來說,他倒也樂意自己的發言被打斷。
程鵬飛呵呵笑了笑說:「小付說得對。不過,王書記也沒錯。用殺人來類比邱建文同志這個事很有趣,我們不妨以你的假設來擴展一下,假設你通過偶然的方式,知道有人錯手殺了人,但是這人和你是親人,理智上你認定他犯法,感情上你不願意放棄他,最終你選擇隱瞞。但最後,你始終抵不過良心譴責,帶着這位親屬去自首。那麼,我是不是該繼續定你個包庇罪呢。」
這位叫小付的同志立刻啞然,臉上憤憤之色不加掩飾,卻沒有再說話。
程鵬飛也不為難他,而是看看周英和齊大海說:「還是我先來說吧,畢竟這牽涉到法律適用問題。首先,小邵已經講了,經他們核實,邱建文簽字的那塊地,雖然以劃撥的方式到了隆鑫房產的手裏,邱建文事後卻讓國土局對土地評估後,又收取了差價並上報更改了土地出讓性質……」
邵凌雲插進來補充道:「還有一個情況,邱市長覺得出讓價格還是明顯低於市場價格,當時為此還專門開了一次市長辦公會討論,」他把一份紀要遞給江一山,「紀要上明確寫着會議討論結果,鑑於土地出讓價格低於同類地段價格,市政府不再承擔該地塊的拆遷和三通一平工作,由隆鑫公司自行負責該地塊的拆遷和三通一平工作。」
邵凌雲補充完,程鵬飛點點頭說:「司法實踐中,對於不構成受賄罪,有兩種情形。其中之一就是,沒有據為己有故意的收受。邱建文同志這件事,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雖然因為兒子留學、闖禍而沒有及時返還查鳳舉收的錢,但無論是他事後採取的一系列行政行為,還是私下裏努力存錢還款,以及到目前以錢物退賠,都說明他在主觀上不僅沒有非法佔有這些錢的意圖,還一直在最大限度彌補已經造成的問題,並且早就挽回了國家的經濟損失。所以,無論交給誰來處理這件事,邱建文同志都不該被認定構成受賄。」
周英的臉色不太好看,齊大海朝王鵬點頭說:「王書記剛剛沒有說完,是不是繼續。」
王鵬一直在思考程鵬飛說的話,心裏在暗暗嘆氣之餘,毫無再發表任何意見的心情,他看看眾人說:「我沒什麼說的了,服從組織意見。」
最後的結果不言自明,但是,無論江一山還是王鵬,臉上都沒有任何輕鬆的表情,反而比開會前多了一些說不清的惆悵。
從江一山辦公室出來,王鵬陪着侯向東回辦公室,剛一跨進門,侯向東就痛心地說:「想不到,我真的想不到,用人不察啊,」
「你不必過度自責,他能懸崖勒馬,還是對自身有足夠認識的。」王鵬蒼白地安慰侯向東。
侯向東指指沙發讓王鵬坐,「你不用安慰我。經過這兩次的事,我是真想明白了,政治學習這件事,無論坐到哪個位置上都不能有丁點放鬆,否則總有一天要自毀長城。」
王鵬勉強點點頭,他沒想過從理論的高度來分析此事,而且在他看來,黨建工作雖然松不得,但人心永遠不可能個個靠理論來洞察,尤其當前途、利益、價值觀都混在一起的時候,某些偽裝也會變得真實可信,以至于越來越讓人真假難分。所以,即便老人家在世時,不也犯了用人不察的毛病。
「社會進步,經濟發展,犯罪手段也越來越隱蔽。」王鵬拍拍沙發扶手說,「有幾個會想到,一個慈善基金會發揮如此巨大的作用。」
侯向東頭疼地拍拍前額道:「是啊,這就是一幫專門鑽法律空子的投機分子。錢在幾個基金會之間倒來倒去,名義上是託管,實質上就是挪用和佔有。」
……
王鵬直到晚上躺到床上,腦海中還不時浮現小付那種不屑的眼神,以及邱建文夫婦來退錢時的表情。
「怎麼啦,一個晚上都悶悶不樂的。」莫扶桑擦着晚霜的同時,雙膝先後跪上床,一個翻身落在王鵬身邊。
「沒什麼。」王鵬心不在焉地回答。
「騙人。」莫扶桑歪仰着頭看他一眼,「老邱夫妻倆的事不好辦。」
王鵬搖搖頭。
「什麼意思。」莫扶桑不解。
「是過了。」王鵬低聲說。
「既然過了,你還愁什麼。」莫扶桑平躺下來,抬着兩個手噼噼啪啪啪拍着自己的下巴。
「你不知道。」
「你不說我當然不知道,」莫扶桑沒好氣地說,「你說說這些事,我平時也好多防範,幹嗎總這麼惜字如金的。」
話雖這麼說,她還是注意到王鵬臉色不虞,「你這不是愁,是不痛快。」
王鵬飛速看她一眼,一下閉上了眼睛。
莫扶桑長嘆一聲說:「你呀,我就知道你,嘴上不說,其實心裏最恨這些個事,更怕老邱今後再犯同樣的事。唉,希望他們吸取教訓,別再搞出些事來,最後連累了你。」她很快想到了什麼,「剛剛小宇做作業,我上四海社區逛了一圈,看到一個帖子,大談官官相護,還罵天水是個『糞坑』。你說這些東西要讓外國人看見了,不定以為我們這兒多黑呢,」
王鵬閉着眼,本不想說話,但聽得後面那一段,還是睜開眼看莫扶桑一眼說:「老百姓心裏有怨氣,這種發發牢騷的話,到哪個國家都免不了,犯不着上升到政治高度。」
「呵,我是太監,替你這皇帝急,」莫扶桑白他一眼,「互聯網方便是方便,但你能保證這電腦後面的人心裏到底怎麼想。」
王鵬的確在擔心人心越來越深不可測,但與莫扶桑所擔心的對象完全不同,他知道群眾是最簡單的,只以是非黑白來評價政府,並非到哪兒都有別有用心之人。反倒是很多堂皇之人,口若懸河有理論有高度,所做的事情越來越難以涇渭分明。
「大禹治水,以疏代堵。老百姓悠悠眾口,也是這個道理,而且,就算人心千千萬萬,即便沒有法律約束,也會講個公序良俗,你又何必操心電腦後面一個憤青的言辭。」王鵬說完重新閉上眼睛,不再理會莫扶桑的咕噥。
莫扶桑很快在王鵬邊上沉沉睡去,王鵬雖然一直閉着眼,腦袋卻一刻也沒有閒着,除了心裏滋生出來的,濃厚的無奈情緒外,他不得不考慮天水接下去的工作安排。
由於案件由省紀委主辦,王鵬作為推動這次調查的領導之一,雖然了解案件的整體動向,卻並不知道到底有哪些天水的官員牽涉其中。
再有,他從高英的匯報里,早就聽出來,初步調查所掌握的證據都是表面證據,真正會因為這些證據被實施司法措施的人並不多,倒是會有大量國家公職人員被紀委請去喝茶,以求進一步落實案件證據,這會是一個折磨所有人的過程。
天水的工作不能因此停下來,省紀委對外圍人員輪番集體談話的方案,除了考慮到天水目前的狀況,也暴露出紀委在遇到這種大案時人手緊張的尷尬,從而也使方案帶了一點冒險的成份,串供、出逃等等情況難保不會發生。
……
就在王鵬輾轉難眠的同一時間,運河省紀委、省檢察院、省公安廳的統一行動已經展開,對前期調查中與天水慈善基金違規運作有關的人員,分別實行了「兩規」、「兩指」和拘留、拘捕,警笛聲長久地迴響在天水的夜空。
王鵬家裏的電話,在午夜時分響起,急切而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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