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鵬的思緒一下回到從政之初,然後一步步地回想所走過的路,看到這十幾年裏,他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與人治產生的大小問題抗衡,要說他與寧戚最像的地方,也只有這一樣了。
但是,這幾年的經歷,又讓他覺得只是趕上寧戚的皮毛而已,要說到像還差得很遠。這並不是說他缺乏寧戚那樣的勇氣,而是他認識到,人的很多主觀願望要變成客觀現實,是需要勇氣與膽略並存的,具體到官場上,就更需要運用智慧獲得上級認同,那樣才能讓自己的思想有衝出牢籠獲得自由的可能。
想到這一點,他才真的平靜下來,坦然地面對江一山說:「寧戚見齊桓公,懷中揣着管仲的推薦信,卻偏偏不用,只為了『賢君擇人為佐,賢臣亦擇主而輔,君如惡直好諛,以怒氣加臣,臣寧死也不自薦』。正如省長所言,比起寧戚,我實則差得很遠,連皮毛尚不及。我唯一可以自信的,是我工作至今保持不變的那顆公心,唯此一項,足可對得起每一位願意信任我的人。」
江一山笑了笑,站起來踱到王鵬邊上,大手摁在他的肩上說:「知道當初我為什麼堅持一定要讓你去東江嗎,」
這個問題困擾過王鵬兩三年,他最初一直認為是江一山處處打壓自己所致,但隨着時間的推移,他認識到很多事情真的不能看表面。
「請您明示。」王鵬說。
江一山拍了拍王鵬的肩走回書桌前,背對着王鵬說:「許延松的問題,其實省委省政府早有察覺,省紀委也暗中調查過,因為東江的班子一直鐵板,牽一髮會動全身,所以才一直壓着沒動,想找一個影響面小一點的突破口。你在經濟工作上的確很有想法,讓你去東江其實我也很猶豫,但兩下權衡,我認為在運河找不出第二個比你更適合的人選,你也許會覺得我利用了你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特性,但你應該也能理解,這正是量才錄用的體現。」
江一山轉過身來看着王鵬,「這幾年東江接二連三的出問題,是好事也是壞事,好的方面是毒瘤正慢慢肅清,壞的是你經驗不足使得有些問題複雜化。當然,人都是通過鍛煉才成長起來的,尤其是心智。」
王鵬靜靜地聽着,他隱隱覺得,江一山說這些並不是要向他解釋讓他去東江的原因,而是另有所指,具體是什麼,他猜不透也想不到,那感覺對此刻的他來說,就像是霧裏看花。
江一山沒有打算為王鵬揭開這層迷霧,他最後只是淡淡地說:「我已經不需要再像齊桓公試寧戚那樣來試你的品性,你也無須如寧戚似的叩牛角謳志,你只要好好干好自己的工作,機會是給有準備的人預留的。」
柴榮和江麗送王鵬出門,江麗笑着說:「一直都想替姐姐向扶桑道歉,但又一直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如果有機會,真把扶桑帶來,我們聚一聚。事情都過去那麼多年了,再多的恨和不甘,我想姐姐也該看開了。」
王鵬不想談江秀,但江麗這樣說,他不能不大度些,「她還好吧,」
「前年得了乳腺癌,做了右乳切除,恢復得不錯。」江麗說。
王鵬有點愕然,「我一直不知道。」
「只有家裏人知道這事。」江麗笑笑,「希望你能原諒她,說到底她也是愛深恨切,而且,我知道她心裏是後悔的,常說得病是報應。」
「替我問候她吧。」王鵬不想再說下去。
江麗識趣地與王鵬握手告別後回身進屋,柴榮陪王鵬到園子外等夏曉陽把車開來。
兩個男人站在門口的老槐下,互點了煙,邊吸邊聊。
王鵬抬頭看到江麗站在二樓的窗口,便朝她晃了晃手,隨即回過頭問柴榮,「你們結婚這麼久,怎麼不要個孩子,」
柴榮的目光在煙霧後面看起來有些閃爍,「小麗事業心太重,我工作又忙,雖然同在一個城市,其實也不比你們夫妻多些相聚的時間。」
「呵呵,這可不是什麼好理由。」王鵬吐了一口煙,「不過也是,江麗從小長在大城市,思想觀念比我們這些農村娃超前多了,相當丁克也正常,難得的是你肯支持她。」
柴榮嘿嘿乾笑了兩聲,就聽得「吱……」一聲剎車響,王鵬的那輛座駕已經停在他們面前。
王鵬扔了手裏的煙,伸出手與柴榮握了握,貓腰上了車。
「市長,直接回東江嗎,」夏曉陽在王鵬坐穩後問。
「嗯,回吧。」王鵬朝反光鏡中的夏曉陽點點頭,「家裏這兩天還好吧,」
王鵬像大多數官員一樣,越來越喜歡把單位稱作「家」,也難怪,常年在外工作,一天二十四小時,除去吃喝拉撒,他的時間都交給了工作,難怪很多官員喜歡說自己是「黨的人」,這是他們對自己工作生活的形象寫照,至於這些寫照背後真實的一面,自然又是各有各的不同。
當然,這些都是題外話。
此刻,夏曉陽的回答還是讓王鵬吃了一驚的。
「有件事,估計有點麻煩。」
夏曉陽與常劍是兩個極端。
常劍喜歡打聽各種消息,然後匯總自我篩選,再八卦給王鵬聽,王鵬沒反應他就滔滔不絕直到沒什麼好講,王鵬要是皺眉他就立刻打住走人。
夏曉陽話不多,從不與人扎堆,他不向別人打聽消息,別人也沒法從他這裏知道什麼。他會在單獨為王鵬開車的時候,偶爾發表一下個人見解,都算不上精闢,卻大都切中要害。
所以,王鵬僅從夏曉陽這一句話中,就感受到了兩個信息:一是連夏曉陽也知道的事,即使不是滿城皆知,至少也是傳遍機關上下的事;二是夏曉陽下了「有點麻煩」的判斷,那這件事恐怕真的是件麻煩事。
王鵬將背部完全靠到座椅上,雙手抱胸,仰頭閉目道:「詳細說說。」
就在王鵬與席書禮一同前往天水的當天,市委機關就傳出機關事務管理科要併入市府機關事務局的消息。
一石激起千層浪。
機關事務管理科幾名「鐵娘子」一起找到孫冬臨,要一個明確的說法。
孫冬臨好說歹說好不容易把這幾個人穩住,哪知道就在席書禮回到東江的那天,又跳出個陳子蘭來。
原來,陳子蘭到東江環保局僅僅待了一年,陳子風就想辦法把妹妹弄進了機關事務管理科。陳子蘭跳出來的方式與幾名「鐵娘子」有所不同,她是直接帶了錢去找孫冬臨,希望孫冬臨能在正式調整前先把她調到委辦的其他部門。
孫冬臨這個時候哪敢收她的錢,而且還是在辦公室,二人正推搡間,「鐵娘子」中有個叫邱向芝的去而復返,撞上了這一幕,一嗓子嚷嚷之下,把孫冬臨和陳子蘭都堵在了那裏。
席書禮大為光火,立刻指示紀委和檢察院聯手介入調查,到目前,孫冬臨和陳子蘭都還在調查當中。
「姜朝平呢,」王鵬雙眉深鎖,眼帘緊合。
「聽常劍說,也被紀委帶走了。」夏曉陽說。
王鵬只覺得腦仁一陣脹痛,明天是發改委掛牌的日子,作為機構改革的第一個部門,明天的活動有着重要的意義,在這個節骨眼上,姜朝平後院起火,事情的確是麻煩了。
在最近一次人事討論中,王鵬已經提議推薦宋*平川擔任常務副市長,同時推薦姜朝平接替宋*平川的工作擔任副市長。
俗話說,家有賢妻夫禍少。陳子蘭鬧出這麼一檔事,姜朝平的提拔勢必要受到影響了,王鵬難免暗暗喟嘆。
王鵬哪裏想到,被陳子蘭這陣旋風颳到的,並不只有她的丈夫姜朝平、哥哥陳子風、嫂子姜梅芳,竟然還一直刮到了他頭上。
奧迪車剛剛進入東江地界,一直閉目養神的王鵬就接到席書禮的電話,讓王鵬回到東江就直接去他的辦公室,他有事要與王鵬談。
王鵬也沒有多問,料想多半是姜朝平的事。
直到他回到東江,並且跨進席書禮的辦公室,他才覺得事情並不是他想的那樣,與他交談的,除了席書禮,還有邵凌雲這位紀委書記。
邵凌雲的腿上鋪着筆記本,一副準備認真記錄的樣子。
席書禮的臉繃得緊緊的,說話的口氣嚴肅而沉重:「王市長,今天這個談話,並不是我們個人之間的談話,也並不僅僅是一次工作談話。我和凌雲同志是代表組織與你談話,希望你放下思想包袱,認真對待這次談話,把問題講清楚。」
王鵬不是一個天真的人,他清楚知道和席書禮不可能再維持過去那種類似於朋友的關係,但也沒有想過要讓二人之間的關係惡化,更沒想過席書禮會這麼做。
只是,從席書禮突然提出要將機關事務管理科併入機關事務管理局開始,一連串發生的事情,都太巧合,巧合得令人不能不起疑心。
王鵬點了一根煙,慢慢地吸着,眼睛眯成了一條縫,聲音合着煙霧從他的唇齒間緩緩吐出來:「是出什麼大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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