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這兩百騎兵有點扯,名義上隸屬於五軍都督府,但卻由擔任錦衣衛都督同知的太監魏彬掌管。
魏彬自然不懂如何訓練騎兵,具體訓練事務,由一個叫朱智的宣府邊將代理。
一聽朱智這名字,便知是朱厚照的乾兒子。
來到豹房,朱厚照並未現身,負責跟王淵接洽的,是一個叫朱英的太監。
朱英生得人高馬大,可能是要去打仗的原因,居然給自己粘了兩撇小鬍子。他騎着馬過來,落馬抱拳道:「卑職朱英,參見王御史。」
王淵搞不清楚狀況,甚至沒看出此人是太監,回禮道:「在下初來乍到,還望朱兄弟多多指點。」
朱英的任務本來就是這個,皇帝怕王淵搞不定那幫丘八,也鎮不住其他友軍單位,才扔一個太監過來當副手。
朱英笑着解釋:「王御史,卑職一直在御馬監做事,此次從軍沒有什麼具體職務。勉強算是監軍,但監的是那二百騎兵,並非王御史本人。另外,來往文書,糧餉調配,交涉友軍,聯絡斥候,這些都由卑職負責,王御史只需給皇爺打勝仗即可。」
好嘛,原來是個太監,王淵感到頗為意外。
朱英又帶着王淵去接手部隊,算上領頭的朱智,一共二百零一人。
那天比試騎射,王淵就見過朱智,沒想到這麼快就要打交道。
「本人朱智,見過王御史!」朱智都懶得下馬,直接騎在馬背上跟王淵說話。
這是非常沒有禮貌的行為,朱智在宣府只是個世襲百戶,因為平亂時表現亮眼,被劉瑾招來謹獻給皇帝,專門負責二百騎兵的日常訓練。
在給皇帝當乾兒子之後,朱智掛職某京衛指揮僉事,正四品武官。
雖然王淵的翰林院修撰只是從六品,臨時職務巡按御史更是只有正七品。但這兩個官職,隨便拿出來一個,都不是正四品武官能怠慢的,就算遇到四品文官都能硬剛。
太監朱英笑着不說話,都是爸爸的乾兒子,他不能直接教訓朱智啊。
王淵長生立於校場,仰望着馬背上的朱智,心平氣和地問道:「朱將軍似乎對我不滿?」
「豈敢!」朱智冷笑道。
這傢伙自負武勇,在山西經常打勝仗,但功勞總是被人搶走。後來當了皇帝的乾兒子,連續數年苦心訓練騎兵,就盼着有朝一日能立下潑天大功。
結果呢,莫名其妙來個狀元,搶走他親自訓練的騎兵,這讓朱智聯想到自己被人搶功的不堪往事。
能給好臉色才怪!
王淵轉身問朱英:「朱監軍,你認為該如何處置呢?」
朱英笑答:「卑職只負責協助王御史,不敢越俎代庖替王御史做主。」
敢情這二人唱雙簧呢?
朱智冷笑道:「還能如何處置?皇爺既然讓你領軍,咱們便聽你命令唄。什麼時候開拔,你定個日子,我先回去養精蓄銳。」
王淵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喝道:「立即開拔!」
朱英連忙勸說:「王御史,這還沒準備好呢。」
王淵半眯着眼,向朱英瞟去:「朱監軍,半天時間,能準備好嗎?」
雖然不知道王淵想幹什麼,但做太監的自有其直覺,朱英估計自己若是不配合,這位狀元郎恐怕要來狠的。他下意識答道:「能準備好。」
「那就定在今天傍晚,城門關閉之前出去!」王淵說道。
朱智忍不住出言譏諷:「王御史,你到底懂不懂打仗,哪有快天黑了開拔的?」
王淵面無表情,質問道:「陛下認為我懂打仗,朱將軍是在懷疑陛下的眼光嗎?若是,我們立即去陛下面前對峙!」
「行,你懂,你比誰都懂,」朱智陰陽怪氣道,「狀元郎嘛,文曲星下凡,看書就能學會打仗。」
王淵懶得再理會此人,又召見了兩位領軍百戶。
一個叫朱聰,一個叫朱翔,都是皇帝的乾兒子。他們估計是整個大明,最名副其實的百戶,真真就剛好統領一百士卒。
朱聰對待王淵的態度,比朱智稍好一些,但總體說來沒啥差別,都對空降過來的文官感到不爽。
這些傢伙,在豹房好吃好喝數年,兵餉給得很足,又兼皇帝的乾兒子,居然連狀元都不妨在眼裏。而且,王淵還是單騎追敵數十里的狀元,僅憑武勇是沒法懾服他們的。
只有朱翔對王淵還算熱情,他就是那天跟王淵比試騎射之人,打心裏佩服王淵的神射技藝。
情況大概清楚了。
監軍朱英一肚子壞水兒,陰陽怪氣不知道想幹啥;騎兵統領朱智和百戶朱聰,都對王淵表現出敵意;只有百戶朱翔願意配合王淵,但這種配合也有限,否則就要被同僚孤立。
王淵又去領了一套札甲,便牽着馬兒在原地等待。
直至傍晚,開拔出發。
加上王淵在內,一共二百二十四騎。其中,二百騎為三千營,二十騎為錦衣衛斥候,那是正德皇帝臨時送來的。
另有六百民夫,負責運送糧草、盔甲,以及各種行軍器械。
那些錦衣衛斥候的頭頭,居然是個熟人。
即目睹王淵追擊賊寇的錦衣衛探子伍廉德,此時已經被升為總旗,皇帝讓他帶二十哨騎,專門負責打探戰場軍情。
「伍兄弟,好久不見啊!」王淵哈哈大笑。
伍廉德連忙說:「王御史身份清貴,卑職不敢兄弟相稱。」
「都是自家人,何必說兩家話。」王淵暫時無法拉攏騎兵頭領,那就來拉攏錦衣衛哨探。
又是一番好言好語、折節下交,伍廉德果然感動莫名,對王淵的印象好到了極點——不好都不行,他上次升官,全靠跟在王淵屁股後面割人頭,而且還因此獲得皇帝召見。
關係熱絡之後,王淵把他拉到一邊,在伍廉德耳邊小聲叮囑。
隊伍從城裏出發,來到京郊不遠,天色已經漸黑,王淵下令原地紮營休息。
騎兵和民夫都抱怨不已,覺得王淵多此一舉,直接住在城裏,明天再出發多省事兒啊。
夜晚,朱智、朱聰和朱翔聚在一起,一邊喝酒一邊吐槽。
「這些大頭巾根本不懂打仗,哪有快天黑了才開拔的。」朱聰首先表達態度。
朱翔勸道:「算了,皇爺安排他領軍,那就隨他去唄。而且王御史武勇過人,單騎追敵數十里,騎射也比咱們厲害得多。跟着他打仗,總比跟着殺雞都不敢的文官打仗強。」
朱聰冷笑:「武勇過人有個屁用,他懂騎兵戰法嗎?他連什麼時候開拔都不知道!」
朱翔看向朱智:「大哥什麼打算?」
「看他會不會做人,」朱智表情陰狠道,「若是不聽話,硬要跟咱們兄弟對着幹,慘死在亂軍陣中也說不定。」
朱聰聞言一臉冷笑,朱翔則有些不忍。
皇帝這二百騎兵水太深了,總領隊和兩個百人長,居然早就私下拜了把子,甚至打算在戰場上陰死王淵。
鬼知道三人怎麼想的。
估計他們自己都不清楚,一方面想要立功,一方面又不願犯險。因為他們在豹房好吃好喝,就算不打仗也能快速升官,何必到戰場上生死相搏呢?
這些不僅是驕兵,更是嬌兵,被朱厚照養成了深閨小姐。
他們不敢怨懟皇帝,只能對着王淵撒氣,而且是莫名其妙的怨氣。
三人喝了足足半個時辰,酒酣耳熱之下,越說越離譜,朱智甚至說了句「皇爺識人不明」。
此話一出,突然帳篷被人掀開,三人驚慌抄起兵器。
賬外也有三人,分別是王淵、朱英和伍廉德。
太監朱英不吭聲,一臉陰沉看着賬中三人。
王淵問朱英:「朱監軍,我對軍法不太明白,要不你幫我陳述一下?」
朱智冷笑着站起來:「軍中飲酒,大不了幾十軍棍。」
王淵又對伍廉德說:「伍總旗,你來說吧。」
伍廉德厲聲道:「多出怨言,怒其主將,不聽約束,更教難制。此謂構軍,犯者斬之。」
「你敢!」三人嚇得站起來。
「對了,剛才我好像聽到,有人說陛下識人不明?」王淵陰惻惻說。
三人嚇得臉色慘白,額頭不停冒汗。
「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王淵笑着走過去,端起酒壺喝了一口,對朱智說,「朱指揮,我一個新科狀元,便立下大功也不方便升遷太過,你覺得我會搶你的功勞?」
朱智之前根本沒認真思考過,此刻回答說:「應該不會。」
王淵又問:「如果不是我來帶兵,你有把握在萬軍當中擒斬賊首?」
「沒有把握。」朱智搖頭道。
王淵再次問道:「既然你沒把握立功,我又不會跟你搶功,那你究竟在敵視我什麼?」
朱智頓時語塞。
是啊,我幹嘛跟他過不去?得罪了又沒好處。
王淵請朱英和伍廉德也坐下喝酒,繼續對朱智說:「你好像想讓我死在戰場上?」
「不敢,只是酒後妄言。」朱智腦子一片混亂。
王淵感慨道:「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啊。」
朱智問道:「王御史何出此言?」
王淵笑道:「按我本意,沒想過今晚能抓到你的把柄。我的原計劃,是看你聽不聽話,若是冥頑不靈,那就在上戰場之前,找個理由把你砍了祭旗。我砍你師出有名,不會背任何麻煩。而我是什麼身份?今科狀元,巡按御史。我若死在戰場上,不管是不是你下黑手,你都逃不過事後問罪。你想過這一點沒有?」
朱智真沒想過,他在豹房過得太滋潤了,當了皇帝乾兒子以後,整個人的智商直線下降。
王淵問道:「你親手殺過多少人?」
朱智回答:「十多個。」
「我比你多些,也就幾十個,」王淵輕言細語地問道,「朱指揮,你說我敢殺了你祭旗嗎?」
王淵此刻表情平和,帶着春風般的微笑,但朱智卻嚇得兩腿發顫。他之前敢抖威風,是仗着自己皇帝義子的身份。但這狀元郎明顯是個狠人,若現在還敢耍狠,怕是要被一刀砍掉腦袋。
再聯想白衣飛將王二郎的傳說,朱智嚇得跪地磕頭:「王御史,請饒我一命,給我個戴罪立功的機會!」
王淵扔掉酒壺:「還是那句話。我殺你頂多讓陛下不高興,你暗算我則必定被問罪,其間關節你自己想清楚。你我合作,自有建功立業的機會,我王若虛行得正、坐得直,干不出搶功冒功之事。你信我嗎?」
朱智把身體俯得更低:「深信不疑。」
王淵哈哈大笑,突然變得無比熱情,親手把朱智攙扶起來:「朱指揮,亂賊都是些烏合之眾,那麼多功勞等着咱們去撿,哪還有閒工夫鬧矛盾啊。你說是不是?」
朱智心驚膽戰道:「王御史說得是,卑職慚愧。」
王淵問道:「三千營可堪戰否?」
「可戰,」朱智說,「由王御史統軍,三千營戰無不勝!」
王淵拍打朱智的肩膀:「若有小挫,大不了砍一個人祭旗,我希望這個人不是朱指揮。」
朱智被這反覆變化的態度,已經快整得精神分裂了,背心流汗道:「定然不會。王御史請放心,即便前面是刀山火海,只要王御史一聲令下,三千營必定冒死相隨!」
「我記住你這句話了。」王淵轉身離開營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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