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王宅。
實驗室現在掛了一塊牌匾,名曰「格物堂」。另有一處大殿,被王淵命名為「致知堂」。
楊慎最近已經不怎麼來了,他學會基本知識點之後,喜歡窩在家裏一個人研究,只在休沐日過來跟王淵進行交流。
杜瑾、寶朝珍已從天津查賬歸來,王文素也難得請假來聽課。
除了王淵自己的學生之外,此刻還有三十多個國子監生、順天府學士子,全都齊聚於王家「致知堂」。
這是王淵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講學,他說:
「儒家有八目,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朱子云:物格者,物理之極處無不到也。知至者,吾心之所知無不盡也!」
「這就是我把此門學問命名為『物理』的原因,就像朱子說的那樣,所謂格物,是物理存在於天地之間、無處不在。我們通過觀察、假設、實驗、論證等途徑,就能真正進行格物,從而知曉物理。知曉物理,便能致知,達到『吾心之所知無不盡』的境界!」
「朱子云:知既盡,則意可得而實矣;意既實,則心可得而正矣。我們通過格物,研究物理,從而致知,從而誠意,從而正心。」
「心既正,才能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所以,我們研究物理,並非旁門小道,乃儒家學問之大道!」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朱子云: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虛靈不昧,以具眾理而應萬物者也……我們研究物理,格物致知,便是朱子所說的人之所得乎天,虛靈不昧,具眾理而應萬物者。」
「什麼是物理?便是朱子所云,具眾理而應萬物!」
王淵張口「朱子」,閉口還是「朱子」,完全把朱熹當成了工具人,將朱熹批註篡改得面目全非。
但王淵這套理解方式,並不影響科舉考試,因為他對四書五經、朱熹批註一字不改!他只是在程朱理學的哲學基礎上,增加了一套方法論而已,從而產生的學術割裂他才懶得管。
王陽明、湛若水的心學,為啥能吸引無數明代中期的士子?
就因為程朱理學的方法論有問題,王陽明和湛若水各自提出了一套方法論!
眼前這將近四十個聽眾,本來只把物理視為小道,就像對待詩詞、音樂和醫術一樣。但聽到王淵的一席話,瞬間就打開新世界大門——原來格物致知便是如此簡單!
朱熹說,人生來本該啥都知道,只因靈魂受到污染,才顯得蒙昧愚蠢。聖人不會被污染,因此生而知之。普通人需要不斷努力,通過儒家提倡的那一套進行鍛煉,才能恢復自己的本來面目,讓自己漸漸趨近於聖人。
問題是如何鍛煉?
用君子的品德來嚴格要求自己,便能通曉天下至理?打坐修心,就能格物致知?
只要腦子沒有讀書讀傻,就知道這是有問題的。
於是,王陽明就說,心外無物,心便是理。每個人生來俱備良知,只不過良知被蒙蔽,若能找回自己的良知,便能正確認識天下事務,從而達到聖人的境界。
這似乎跟朱熹大同小異,但王陽明又說,必須知行合一。知而不行是假的知道,行而不知是假的德行,知與行是互相促進的。如此就補足了漏洞,至少能讓士子們有一個方向,不像程朱理學連方向都不給。
湛若水的白沙心學,雖然也是從「心」出發,但卻認為心外有物,而且必須隨處體認天理,用格物來認識天理,用仁(類似良知)來達到這一切。
王淵更簡單直接,不要問啥是格物,問就是做物理實驗!
三十多個學生聽得如痴如醉,豁然開朗,有幾個當場就站起來給王淵恭敬作揖。
王陽明剛收的弟子簫鳴鳳,則不由皺眉道:「王學士,先生說『心無外物』。你也是先生的弟子,為何你心外全是物?照你這個說法,倒更像是白沙心學,而非先生的王門心學。」
王淵笑道:「在我看來,心外無物,是心不為外物所羈。我們研究物理也要秉承『心外無物』的思想,不能被任何既定思維、日常現象所迷惑。比如月亮,看似是一個圓潤皎潔之物,用望遠鏡則看到月亮表面坑坑窪窪。月亮是物,月亮表面坑窪是理,我們應該用過正確的方法,拋開既定觀念,正確認識屬於月亮的理。」
王大爺若是知道自己的「心外無物」被如此曲解,怕不要提刀追殺王淵幾條街。
簫鳴鳳剛拜師時間不久,還沒學到王門心學的精銳,居然被王淵說得啞口無言,完全不知該如何反駁。
陝西籍監生劉儲秀站起來,抱拳行禮道:「王學士,你之言格物,只是格死物。而朱子所言格物,還有活物,還有仁義禮智孝之類的美德。你剛才所言格物致知,未免太偏頗狹窄了。」
諸生一聽,都覺有理,等着聽王淵如何解釋。
王淵怎會留下如此大的漏洞,他笑着說:「儒家八目,是循序漸進的。格物、致知乃是基礎,之後還有誠意、正心、修身,你所言活物和美德,都是格物致知之後的事情。」
劉儲秀又問:「王學士做拋物試驗是格物,難道拋物能得出孝敬父母這樣的天理?」
王淵笑着說:「這位朋友,我推薦你去聽陽明先生講學。陽明先生認為,孝順父母既是天理,也是良知,根本不用學就知道。」
劉儲秀還問:「也即是說,王學士的物理,確實只能格死物?」
王淵搖頭道:「當然不是。人是活物,人為什麼需要喝水?為什麼需要睡覺?為什麼會做夢?為什麼要生病?這些道理,都能慢慢格出來,只不過我們還沒找到方法。我這套物理論,只是不能格出情感、道德之類的天理。」
「所以,王學士的物理還有缺陷。」劉儲秀道。
王淵解釋道:「我將其命名為物理,本身就着重於物。我出自心學門下,這套物理學,只是對心學的補充。若你等能夠學好心學,又能學好物理,則天下之理盡在掌握!」
「原來如此,受教了!」劉儲秀說。
遼東籍監生徐景嵩問道:「王學士,就算格盡死物,知道月亮長什麼樣子,知道車輪如何做功,又對人有什麼用處呢?」
「有大用!」
王淵說:「運用物理知識,我的弟子已經改良出五錠紡車,若此紡車推行天下,則能讓無數百姓受益,為大明積累更多財富。運用物理知識,還能依靠槓桿原理,驗算出回回炮和火炮的拋物軌跡,讓大明士卒作戰時發炮更准。運用物理知識,還能更好的修築提拔,讓百姓免遭旱澇之患。運用物理知識,可以研究如何讓田畝增產,令天下黎民能吃飽飯。你說,物理沒用嗎?」
徐景嵩服氣道:「確實有用。」
河南籍監生谷高突然抬槓:「王學士所言,皆為百工事。我等士子讀聖賢之書,難道格物致知,就為了當工匠嗎?」
王淵反問:「你可會寫字?」
谷高樂道:「王學士說笑了,我乃舉人監生,如何不會寫字?」
王淵又問:「你可知,有人靠賣字為生?」
谷高不屑道:「賣字為生之人,斯文掃地。」
王淵說道:「百工就如那賣字之人,而你我研習物理,則如同造字之人,怎可與百工混為一談!燧人氏若不鑽木取火,你我此刻還在茹毛飲血。鑽木取火,便是物理。我等皆為燧人氏,而非給人做奴僕的燒火匠!」
谷高啞口無言,卻又總覺哪裏不對勁。
王淵又說:「你我當中,若有誰能使用物理知識,讓天下農田畝產十石。會被譏笑為百工?會被認為是農戶?不但不會,你們甚至能生而為聖,死而為神,世世代代接受香火供奉!」
這個比喻立刻說動諸生,是啊,我們乃勞心者,百工為勞力者,怎可混為一談?
又有人抬槓道:「天下怎會有畝產十石的事情?」
王淵笑道:「如今之水田,多者畝產四石五石,秦漢之時能產這麼多嗎?若我等研究農事之理,即便不能畝產十石,畝產六石可耶?畝產七石可耶?畝產七石,便令天下糧食增產三分之一,能多養活三分之一的百姓。能減少多少流民?流民少了,造反的便少了,又能活多少性命?大明中興之日便至矣!」
「說得好!」有人大聲喝彩,諸生也歡呼雀躍。
當然,也有心裏不服的,始終把物理學視為百工之道。他們之所以繼續跟着王淵學習,只不過想藉助王淵的身份而已。
畢竟王淵乃翰林院侍讀學士,明年的順天府鄉試、後年的全國會試,王淵都有可能擔任同考官,甚至是鄉試主考官!
不管如何,從今日起,王淵的學術便有定位了,屬於王門心學之物理學派!
只不過嘛,王淵雖然供奉王陽明為祖師爺,王陽明卻不承認物理學派歸屬心學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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