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試的當天晚上,沈復璁就找到王淵:「席按台想收你做學生。」
席按台,就是席書。
一般而言,教育事務由一位按察副使專管,即正經的提學官。但貴州這地方有點扯,在席書赴任之前,名義上由雲南提學道專管,實際上由貴州按察使代理。
朝廷為了方便席書的工作,以其貴州提學副使的身份,另行掛職貴州按察副使,掛職比本職整整高出兩級。
沈師爺為表達對席書的尊敬,乾脆以按察使來稱呼,於是就有了「席按台」。這種稱謂明顯逾制,只能在親近之人面前喊出來,拿到外面講容易被言官彈劾。
「他想收我做學生?」王淵笑道,「他當了主考官,不就是我的老師嗎?」
沈復璁搖頭道:「不是座師,而是當你的業師!」
王淵有些驚訝:「一省提學副使,好像不能隨便私收弟子吧?」
「別處自然不能,」沈師爺用無所謂的語氣說,「但此地是貴州,生員需前往雲南鄉試,本省提學副使不參與監考,自然就沒有私收弟子的忌諱。不過嘛,現在沒到拜師的時候,因為席按台還要監考一場。必須等你考完道試再說,否則容易授人以柄。」
王淵問道:「他親口說的?」
沈師爺笑道:「肯定不會說死,但有那層意思。」
席書想要積累政績升遷,就必須把貴州教育搞起來。為朝廷鋪開童子試製度,且在貴州大辦社學,這些都屬於政績。但此等政績,到了朝堂不太明顯,還不如培養出一個進士管用。
這剛好跟江南相反,江南的進士忒多,不需要提學官培養,反而是認真辦學更實在。
席書不但想收王淵做弟子,還想收其他生員做弟子,然後親自進行科舉訓練。礙於制度,他不會承認自己的業師身份,頂多收幾個記名弟子。等若干年後,這些弟子考上進士,不管他被調任何處,都可以累加的政績,而且還多出幾個進士門生。
沈師爺把其中原因講出來,王淵忍不住笑道:「我都還不是生員,他就想培養我做進士了?這猴年馬月的事,說不定要等一二十年,他也想得太遠了吧。」
「不為遠謀,還做什麼官?」沈師爺跟着笑起來。
翌日,沈復璁便離開貴州城,跟另外一位師爺結伴,陪同席書巡視貴州各地。
這叫「按臨」,提學官的主要職責之一,目的有兩個:一是考察過往生員的功課,二是主持今年的地方道試。
等在貴州各地轉一圈,席書才會折返回來,親自主持貴州城的道試。
至於縣試兼府試的成績,第二天就貼出來了。
王淵和劉耀祖都考試合格,由學童正式升級為童生,等四月份考過道試便能做秀才。
看榜時沒啥熱鬧可言,甚至王淵拿到第一名,都沒引起多少人的關注。
這樣說吧,貴州有條件考秀才的,根本不差那點賦役減免,也不缺那幾斗公府廩米!而考上秀才之後,貴州舉人名額太少,中舉幾率如同買彩票,這有什麼可慶祝的?
接下來一個多月,王淵每天生活照舊,讀書、練字、制文、打獵、擼貓。
《四書集注》每天都必須背,否則就會慢慢遺忘,王淵暫時還無法對四書內容形成條件反射。
至於五經,王淵的本經是《禮記》,因為沈師爺只會教《禮記》。這玩意兒還在熟悉當中,只能勉強背誦前幾篇,至少還要兩年才能初步掌握。
……
龍場驛。
從錢塘到貴州,除了沿途講學之外,王陽明這幾個月都在奔波。
此刻終於來到龍場,他本以為能夠安頓下來。誰知驛站已經被野草淹沒,藤蔓四處攀爬破壞屋房,根本就沒法住人!
王陽明用木仗撥開荊棘草叢,艱難通過驛站院壩,伸手在門上猛然一推。
反覆幾次,都推不開。
「哐!」
王陽明一腳踹過去,果然把門給踹開,可惜用力過猛,竟把腐朽的門軸當場踹斷。
大門倒下,被屋內的野草兜住,一群蝙蝠受驚飛出。
兩個僕從站在院子裏,把挑來的木箱放下,臉上滿是倦容和愁苦之色。一個叫王長喜,一個叫王長樂,都是王家的家生子,從餘姚一路追隨王陽明至此。
王長喜撓頭道:「大爺,是不是來錯地方了?」
「沒錯。」王陽明指着草中木牌,隱約可見「龍場馬驛」字樣。
「蛇!」
王長樂突然大驚失色,抄起扁擔使勁抽打草叢。
一條灰麻紋質的大蛇,正在草間吐着信子。所謂打草驚蛇,它也被人類嚇了一跳,迅速朝反方向逃竄而去。
王陽明仔細觀察一番,對兩個僕從說:「這地方肯定不能住,先在官道上湊合一宿。待明日再去尋訪附近百姓,借來鐮刀、鋤頭清理荊棘,修繕房頂之後就能搬進來。」
「轟隆隆!」
一陣雷鳴,烏雲翻滾,貴州的雨季來臨了。
主僕三人見勢不妙,立即離開驛站,想在附近找個民居借宿。
可四周全是山嶺,根本看不到人煙。他們只能漫無目的隨緣瞎找,中途又遇到兩條毒蛇,幸好毒蛇也忙着避雨,暫時沒空理會他們三個。
忽地狂風大作,王陽明的帽子都被吹走。
兜兜轉轉半個時辰,終於下起雨來,把他們全部淋成落湯雞。
冒雨苦行良久,王長樂突然欣喜喊道:「大爺,這裏有個山洞,可以進去避雨。」
王大爺連忙帶着僕從,衝進山洞裏躲避。
洞中光線昏暗,又無乾柴生火。他們只能把濕透的衣服脫下,又從木箱裏拿出衣服換上,將濕衣擰乾水份放置岩石陰曬。
天色漸黑,主僕三人拿出乾糧,接來雨水囫圇吞咽。
夜間氣溫更低。
他們的棉被沒有放進木箱,早已被雨淋濕。此刻只能把衣服全找出來,裹得里三層外三層,還是冷得直打哆嗦,最後緊靠在一起互相取暖。
翌日清晨。
王陽明走到洞外,迎着朝陽練習引導之術,收功之後說:「長喜,日頭高升,該醒來做早膳了。」
無人回應。
王陽明又喚了幾聲,終於感覺不對勁,連忙回洞查看情況。
兩位家僕臉色脹紅,額頭滾燙如炭,嘴唇乾燥發裂,顯然已經病得不輕。
「大爺,我頭好痛。」王長喜呻吟道。
王長樂掙扎着想爬起來,渾身一軟復又倒下,抱着衣服直打擺子。
「你們稍等片刻,我去找乾柴生火!」
王陽明安撫兩句,便提着罐子外出尋找水源,又沿路撿來一些相對乾燥的枯枝。很快返回洞中生火取暖,結果枯枝淋雨帶着水份,把整個溶洞搞得煙霧瀰漫。
「咳咳咳咳!」
兩個僕從咳嗽不止,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王陽明連忙把柴禾抱到洞外,烤乾之後再抱回來。又從箱中舀出粟米,淘洗加水烹煮,直至熬成糜糊狀,才扶起二人給他們餵食。
兩日過去,僕從的病情有所好轉,但依舊渾身酸軟無力。
更要命的是,他們開始抱怨了,整天長吁短嘆,說什麼要死在貴州,這輩子都不能再回餘姚,最後乾脆躺在那裏嚎啕大哭。
王陽明拿起木仗,敲打岩壁伴奏,扯開嗓子唱曲:「鶯花伴侶,效卓氏彈琴,司馬題橋。情深意遠,爭奈分淺緣薄。香箋寄恨紅錦囊,聲斷傳情碧玉簫。都為可憎他,夢斷魂勞……」
僕從不哭了,但更覺心煩。
王長喜忍不住說:「大爺,我們又聽不懂,你就先別唱了。」
「那我換一首。」王陽明又打起節拍,用方言哼唱銀絞絲調。
這回有效果了,僕從們聽着家鄉小調,聯想到此刻境遇,不禁悲傷痛哭,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流。
「呃……」
王陽明止住歌聲,把木仗一扔,坐在二人跟前,擠出笑容說:「我來給你們講個笑話。說是有個人買肉,忽然內急,把肉掛在茅廁外。旁人來偷,沒來得及走,那人就從茅廁出來。二人爭執不休,偷肉之人就把肉咬在嘴邊,說:『你把肉掛在外面,怎麼可能不丟?像我這樣咬住,就肯定丟不了!』是不是很好笑啊?」
這齣自三國時代的《笑林》,源遠流長。
可二位僕從文化程度不高,偏偏笑點還很高,這笑話把他們聽得快哭了。
王陽明拍手道:「不好笑嗎?那我再講一個。」
(ps:明朝中期的《三寶太監下西洋記》,已經把皇帝稱為萬歲爺。其他一些明朝的小說雜劇,也經常有「爺」這個稱呼。王陽明排行老大,且父親健在,家僕喊他「大爺」應該沒啥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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