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奕沒有遮掩,坦然道:「很簡單,修行至今,我從不曾融合蕭戩的記憶和道業,簡單來說,我還不是他,又豈可能會受影響?」
此話一出,眾人腦後勺直似被人敲了一記悶棍,一個個愣住。
原來是這樣?
在進入雲夢澤之前,孫禳都感到很不解,曾問蘇奕,為何他明明是蕭戩轉世之身,卻對萬古城和雲夢澤如此陌生。
當時蘇奕沒有回答,反而讓姬鯤等人認為他小氣。
其實不是的。
因為這個秘密,不能泄露。
否則,一旦被那些大敵知道,必會發生變數。
而正因為所有人都下意識認為,他是蕭戩轉世之身,擁有着蕭戩的道業和記憶,他才能在雲夢村這一場殺局中,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除此,蘇奕也把此事視作一張底牌,原因則和定道者說的那番話有關。
定道者言之鑿鑿說,他必會重蹈蕭戩覆轍,早在那時蘇奕就懷疑,針對自己的這一場殺劫,極可能會從「蕭戩」這個前世身上的事情入手!
自然地,蘇奕在之前不可能會泄露自己沒有繼承蕭戩道業的秘密。
甚至為了不引起懷疑,蘇奕在萬古城和守墓人所化的白衣女子對峙時,也一直有意識地裝作自己是蕭戩,對往昔的仇恨了如指掌。
至於現在,自然也沒必要再隱瞞。
柳先生忽地大笑起來,「世事無常,着實有意思!」
他目光環顧四周眾人,最終看向蘇奕,「人人都當你是蕭戩,才會在你降臨鴻蒙天域之前就已出手,在你那轉世投胎的身上留下一線因果。」
「才會配合守墓人,在這雲夢村中布下這樣一場針對蕭戩心境破碎的殺局。」
「誰曾想,到頭來你卻說,自己還不是蕭戩!」
「哈哈哈,滑稽,滑天下之大稽!」
柳先生笑得不顧形態。
眾人臉色則陰沉之極。
洪屠戶暴怒道:「老東西,從一開始你就知道他不是蕭戩對不對?畢竟,當年是你救走了蕭戩,還為他修補心境,傳授道業,助他逃出鴻蒙天域,對他可謂了如指掌!焉可能分辨不出,他和蕭戩還不是同一個人?」
張貨郎眼神冰冷道,「不久前,你曾前往凡塵,和這蘇奕見過一面,當時怕是已經看出這一點了吧?」
柳先生搖頭:「於我心中,蕭戩也好,蘇奕也罷,一直都是劍客,無非是轉世為不同的身份罷了,何須真正去區分他們有什麼不同?」
蘇奕聽到這樣的對話,笑着朝柳先生拱了拱手。
或許他們註定為敵,但敵人中也有可敬之輩。
而此刻,他也終於印證了自己內心的一個揣測——
這位曾在當初救過蕭戩一次的柳先生,便是花匠,一個曾在世俗中接過自己一劍的鴻蒙主宰。
猶記得當時,對方以遊方郎中的模樣出現,還曾提醒自己一句,「往生國的路不好走」!
如今想來,當時的花匠,必然已意識到自己若前往往生國,必有此劫。
而對方作為敵人,能這般提醒一句,已是破天荒的一個善意。
再加上目睹了柳先生對待蕭戩的態度和做法,蘇奕自然也對對方敬上三分!
此刻的「柳先生」只笑嘆着搖了搖頭,沒有說什麼。
「這麼說,閣下也早察覺到,我等當初在你降臨鴻蒙天域時,留在你身上的因果力量?」
中年僧人忽地道。
蘇奕頷首,隨即問道,「以前的蕭容,曾前往涅空寺立下一個願景,說以後會帶蕭戩回去還願,能否告訴我,蕭容立下了什麼願景?」
中年僧人略一沉默,道,「此事已無隱瞞的必要,也終究只不過是一樁凡俗之輩的小事罷了,告訴你也無妨。」
他抬眼看着依舊是十三歲蕭戩模樣的蘇奕,道,「她惟願弟弟蕭戩歲歲平安,為此,她此生永墮地獄深淵,亦無悔!」
歲歲平安!
只為換取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願景,竟願意讓自我永墮地獄深淵!
蘇奕心中五味雜陳。
他看了不遠處同樣依舊是蕭容模樣的守墓人一眼,道,「在蕭戩心中,蕭容一直是他的姐姐,但,你不是。」
守墓人面無表情道:「蕭容是我的善念種子所化,本就是我,你說不是就不是?」
她似乎已冷靜下來,道,「你可知道蕭戩為何會視故鄉為傷心地之地?為何在離開往生國後,就再不願回來一次?」
「因為我那具善念法身的死,讓他畢生都在遭受『生不如死』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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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地,我這個害他心境破碎的罪魁禍首,是他的親姐姐,連他都不能否認,當初我曾以至親至善之心,照顧了他多年!」
「既然你不曾繼承蕭戩的一切,又有什麼資格說,我不是蕭戩的姐姐?」
守墓人眼神泛起淡淡的譏諷之意。
蘇奕指了指心口,「在我心中,你不是,就夠了。」
「自欺欺人。」
守墓人一聲輕笑,搖頭不已。
說着,她忽地抬手指着柳先生,「你可知道,他當年為何要救蕭戩?」
不等蘇奕回答,她已說道,「他是劍客的仇敵,亦是劍修,心性殺伐果斷,怎會是宅心仁厚之輩?他啊,當年救走蕭戩,無非是想獨自一人把蕭戩掌控在手!」
「如此,他以後就能一個人獨佔這雲夢村中的所有機緣!」
這番話一出,洪屠戶、張貨郎等人都冷笑不已。
顯然,他們都早知道此事。
蘇奕眉頭微皺。
卻見柳先生已神色平靜開口道:「她說的不錯,我當年的確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做的。」
「可在私塾授業那些年,我不曾利用蕭戩對我的善意,亦不曾故意騙取蕭戩的信任。」
「她也說了,我是劍修,我還不屑在為一個小小少年授業時玩弄陰謀伎倆。」
他看向蘇奕,顯得無比坦蕩,「當年我救走蕭戩,有三個意圖。」
「其一,蕭戩是劍客轉世之身,而劍客和我是大道之敵,救走蕭戩,就等於掌控了劍客的轉世之身。」
「其二,正如那女人所說,蕭戩是獲得雲夢村機緣的關鍵所在。」
「其三,若以上兩點無法實現,那就為自己留一條退路。」
「為了這條退路,我才決定為蕭戩修補心境、傳授道業、幫他離開鴻蒙天域,一旦有朝一日他以劍客的身份歸來,我和他雖是大道之敵,註定要分出成敗,但必然不會發生分出生死的事情!」
說着,柳先生神色變得複雜起來,「除了這些私心之外,也在於我是劍修,亦是一個讀書人,這世上終究有些事情,是讓我看不慣的。」
至於什麼事情看不慣,蘇奕大概能猜得出。
柳先生很坦蕩,把自己的私心都一一說出,毫無隱瞞。
對蘇奕而言,反而並未感覺這些私心有什麼不對。
大道之敵,又非大道之友,不下死手已是難得,怎還能容不下那些私心?
論跡不論心,論心世上無完人!
「老東西,你現在說這些,難道是想博得蘇奕的同情,和我們對着幹?」
洪屠戶眼神冷厲,「別忘了,他是我們的敵人!你選擇和他站一邊,就等於和封天台上所有人對立!」
柳先生平靜道:「我沒有選,你們也沒資格讓我選邊站!」
「是麼。」
守墓人仰頭望向天穹,「這雲夢村重現的一段時光,由我的太幻規則和輪迴境執掌,在這裏,可由不得你置身事外!」
說着,她眼神玩味地看向蘇奕,「哪怕你的本我意識不曾被蒙蔽,可你的肉身和道行,則都已被封禁,又拿什麼和我們斗?」
張貨郎、李雍、中年僧人的眼神深處,隱隱有抑制不住的殺機在涌動。
洪屠戶則忍不住笑道,「我們各自留在你身上的那一線因果,也還在呢!」
「咄!」
洪屠戶一聲低喝。
所有人緊緊盯着蘇奕,清楚洪屠戶運轉秘法,引爆了蘇奕身上的那一線因果力量。
換做在外界,或許只能殺蘇奕個措手不及,而無法將其真正滅掉。
可此時的蘇奕,道行和肉身力量都已被封禁,註定承受不住因果力量的轟擊。
可詭異的一幕出現,蘇奕立在那,安然無恙。
反倒讓洪屠戶那氣勢十足的一聲大喝,顯得有些尷尬。
「這是怎麼回事?」
洪屠戶驚疑,「我分明感受到,那一線因果力量就在他身上!為何卻沒有動靜?」
「我來試試!」
張貨郎一聲低喝,舌戰晦澀秘音。
可尷尬的是,也沒反應。
蘇奕就那般靜靜看着他,像看個白痴,讓他顏面都有些掛不住,眉目間浮現出一抹掩不住的羞惱之意。
其他人此刻,則已是滿臉驚色,推測不出為何會這樣。
自始至終,只有柳先生神色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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