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區之狐 第四章 踢球本身最重要

    南城小學四年級a隊和對手華苑路小學四年級精英隊的比賽，正在一座五人制足球場上進行着。

    球場邊緣的鐵絲網牆上懸掛着一條橫幅，上寫：

    「2028-2029年東川市青少年校園足球聯賽（t乙聯賽）下半賽季」

    不大的場地外卻圍了很多人。

    除了參賽雙方球員的家長們，還有很多看熱鬧的。

    畢竟這可是「胡萊爸爸」帶領的球隊的比賽。

    有很多人甚至都不是來看比賽的，而是來看胡立新的，想要在近距離一睹「胡萊爸爸」的風采。

    在比賽開始前就有很多人過來找胡立新合影了，甚至連對方的主教練和本場比賽的裁判們，都來排隊合影。

    搞得這場比賽就像是追星現場一樣。

    林學義在旁邊偷偷觀察，發現胡立新已經非常習慣這樣的事情了。

    無論是誰來要合影，哪怕他正在忙自己的事情，也都會立刻切換成微笑臉，很熟練的與對方完成合影。

    這個時候林學義也終於明白南城小學的賽前準備為什麼要在校車上進行，而不是像其他球隊那樣，球員們在家長的陪同下各自來比賽場邊集合，教練再簡單交代一下。

    南城小學是在學校集合之後，統一乘坐校車去比賽場地。

    抵達比賽地的停車場後，胡立新在大巴車上就給小隊友們做完了準備工作，包括一會兒怎麼踢，要注意什麼……

    這樣等他們來到比賽場之後，球員們只需要換好衣服就能出場比賽。

    而胡立新則像個吉祥物那樣，忙着應付各種熱情的「粉絲」們。

    林學義完全可以想像，這些人合完影之後第一件事情肯定是興高采烈地發朋友圈：

    「這位就是胡萊的爸爸！」

    「終於見到了傳說中的胡萊爸爸！」

    「胡萊爸爸！」

    ……

    小學年齡段的比賽上下半程各只有二十分鐘，中場休息十分鐘。

    現在比賽已經進行了快三十分鐘。

    南城小學憑藉出色的整體配合和球員嫻熟的個人技巧，在這三十分鐘比賽里打進三球，目前以3:2的比分領先。

    落後的華苑路小學的主教練急了，在場下衝着場上隊員大喊：

    「長傳！起高球！起高球！」

    在場邊混入觀眾中的林學義聽見關鍵詞，就扭頭向對方看過去。

    那是一個身穿運動服，皮膚黝黑，大約四十歲左右的中年教練，和任何一個普通的足球教練都沒什麼區別，看不出有什麼特殊之處。

    同時他又不斷高喊一名球員的名字，讓這名小球員頂到最前面去。

    在他的指揮下，華苑路小學果然開始頻頻從後場起高球，打到南城小學的門前。

    在第三十一分鐘時，華苑路小學在中場起高球，吊到南城小學門前。

    南城小學的門將倒地側撲，雖然把足球擋了出去，卻並沒能打遠，或者說……他脫手了。

    埋伏在門前的華苑路小學的前鋒立刻抓住機會，衝到足球落點，趁着南城小學門將還沒起身的時候，就把足球抽向球門！

    足球應聲入網！

    「好球！漂亮！」

    場邊觀戰的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喝彩。

    還有人大聲誇讚：「這小孩好靈動！簡直跟胡萊一樣！這門前嗅覺，這把握機會的能力……牛逼！」

    話音未落，進球的華苑路小學前鋒真的做了一個模仿胡萊的慶祝動作。

    引得場下笑聲四起。

    林學義看見這一幕，就把目光偷偷瞥向胡立新，想要看看他的表情。

    胡立新沒有什麼表情，他只是在場邊鼓掌，然後安慰自己的球員們：「沒事兒，沒事兒，踢得好……」

    ※※※

    在長傳球上嘗到甜頭的華苑路小學繼續這樣的踢法，一時間南城小學那個身材削瘦的門將成了最忙碌的人，他高接低擋，甚至有一次用自己的臉把對方的球擋了出去……

    表現可謂非常英勇，但也還是沒能阻止丟球。

    對方門將後場開大腳直接踢到南城小學禁區前，中後衛在對方前鋒的干擾下，頭球解圍出現失誤，冒頂了。

    對方前鋒在他身後接到足球，再面對門將，輕鬆破門。

    4:3！

    華苑路小學反超了比分。

    場邊看球的人仿佛看到了一場驚天大逆轉的好戲，他們激動地聒噪起來。

    「同樣的問題重複犯，都不做調整的。這胡萊的老子水平看樣子也不怎麼樣嘛……」

    「我就沒想明白，為什麼胡萊這麼厲害，他爸爸就……」

    「嘿！你們難道不知道，胡萊小時候壓根兒沒有接受過他老漢兒的訓練和指導？」

    「哦對，想起來了！胡萊小時候他爸爸還不許他踢球來着，他們倆關係當時鬧得很僵……難怪了！所以現在胡萊才這麼厲害呢……幸虧他小時候沒讓他爸爸教啊，否則中國足球就痛失一個天才了！」

    「哈哈哈！」

    聽着人群中這樣的議論，林學義突然對前天胡立新對他說的那番話理解得更深了。

    ——教得輕鬆，還能贏球，家長高興，孩子高興，學校也高興，多好啊。

    是啊，皆大歡喜，多好啊……

    ※※※

    與此同時，在南城小學的啦啦隊那邊，攝影師正在客串記者，採訪南城小學球員的家長們。

    家長甲：「胡指導就不讓練高球，我兒子缺少對應對高球的經驗，被對方用高球一衝就慌了，能怎麼辦？這丟球真不怪他……」

    家長乙：「這也不是第一次了，我們的對手都知道南城小學不擅長對付高球，所以有些球隊一上來就用高空轟炸。今天這華苑路小學還算好的，最起碼是最後十分鐘才開始長傳沖吊……」

    家長丙：「其實我也不能理解為什麼不讓踢高球。高球也是足球比賽中的一種形式啊，規則又沒有禁止踢高球，那為什麼不能練？不過胡指導有他的一套理論，他說了進他的球隊，那就必須接受他的理論。如果不能接受，可以走，他不攔……」

    家長丁情緒激動地湊上來：「我完全贊同和支持胡指導的理論。我們中國足球就是太急功近利了！贏球大於一切！那麼多參賽球隊，最後能夠拿冠軍的只有一個，那其他沒拿到冠軍的球隊怎麼辦？如果以『冠軍』和『勝利』為目標來教導這些小孩子，那他們會不會覺得贏不了的足球有什麼意思？中國足球究竟要走哪條路？是所有人都削尖腦袋去爭奪那唯一一個冠軍呢？還是無論輸贏，熱愛足球？胡指導在做的事情絕對是正確的，雖然現在看起來可能不那麼容易讓人接受，但這是有利於子孫後代的好事，是種樹！而那些……」

    他指着華苑路小學半場。

    「是在揠苗助長！」

    攝影師等這位突然插進來的情緒激動的家長把話說完，又問之前的家長丙：

    「那為什麼南城小學還有這麼多孩子在胡指導手下踢球呢？」

    幾位家長互相對視了一眼，最後還是家長丙先說道：

    「嗐，那還不是因為……這可是胡萊的爸爸啊。能夠在胡萊爸爸的手下踢球，那多不容易？以後我們出去說起來，我們的娃兒也是胡萊的同門呢……」

    「就是就是……」

    「我是沒指望我家孩子去踢職業足球，所以跟着胡指導練也沒什麼不好的。而且說出去，胡萊爸爸指導的球員，確實也更有面子一些……」

    ※※※

    胡立新所執教的南城小學最終以3:5的比分輸掉了比賽。

    丟掉的最後一個球，是南城小學門將和後衛間配合失誤導致的。

    當時南城小學的門將在禁區里抱着足球，想要把足球傳給隊友，但是每個回來接應的隊友身邊都有華苑路小學的球員，他只能選擇一個目標把球扔過去。

    結果被對方前鋒判斷到意圖，提前卡位搶斷，截下足球後再單刀破門。

    比分被定格在了3:5上。

    先贏後輸的南城小學球員們沮喪又不甘地列隊和對方球員握手。

    而對手球員們則興高采烈，蹦蹦跳跳，甚至還有些耀武揚威。

    他們擊敗的可是胡萊爸爸帶領的球隊，那是不是四捨五入，就約等於擊敗了胡萊？

    胡立新作為主教練也要上去和對方主教練握手。

    對方雙手抓住胡立新的手，臉上笑呵呵地說：「胡指導，承讓承讓啊！」

    胡立新保持着淡淡的微笑：「是你們踢得好，落後之後還能不慌，很頑強。勝利是對你們頑強的獎勵。」

    「哎呀胡指導真會說話，哈！客氣客氣！你們也踢得好，踢得好！」

    他使勁搖着胡立新的雙手，如此熱情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攝像機鏡頭就在旁邊的緣故……

    ※※※

    等到再次滿足了熱情的觀眾和對方小球員們的合影要求之後，胡立新這才回到校車上。

    這個時候球員們已經換好衣服，就等他了。

    登上大巴車之後，胡立新對小球員們說道：

    「雖然輸掉了比賽，但我還是很高興的。因為你們堅持了我們的足球。堅持明確自己的風格比贏得一場比賽更重要，因為很多時候堅持走正確的路才是最難的……而且以後們就會發現，現在那些要靠長傳沖吊才能贏我們的對手，會逐漸被淘汰掉。他們的那一套越來越行不通。而我們所堅持的東西，是先苦後甜。身體是會成長的，力量也可以訓練，但球感和對足球的理解，必須從小訓練才行。

    「你們現在吃點苦，輸幾場球，但等你們再大一些，就會知道，今天在這裏學到的東西將受用終身。哪怕你們以後不踢球了，也可以用得到。足球不是簡單的長傳沖吊，足球也不是田徑賽跑。足球是很複雜的，當對手在慶祝勝利的時候，你們卻從一場又一場比賽中積累了足夠多的經驗，學會了如何正確閱讀和理解比賽，等你們身體長開，你們在這裏的優勢就能真正體現出來了。」

    胡立新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

    在把小球員和家長們都送出校門之後，胡立新終於徹底休息下來。

    於是林學義和胡立新就在南城小學的足球場上展開了一場特別的「專訪」。

    他們就像是晚上鍛煉身體的市民一樣，一邊圍繞着跑道遛彎，一邊聊着今天這場比賽。

    而攝影師則跟在他們的身邊，從不同機位把這場特別的專訪記錄下來。

    「您是每場比賽之後都會和小球員們講這些嗎，胡指導？」

    「差不多吧，大多數時候都會。尤其是輸了比賽的時候。」

    「為什麼？」

    「總得給他們點信心吧？」

    「所以您也知道輸球的話，會影響到大家對您這套理念的信心？」

    胡立新笑了笑：「我今年五十六歲，還經歷過那麼多，才有這樣的想法。要求那些小孩子一上來就懂這些道理，強人所難嘛。所以我才要反覆說，哪怕被他們嫌煩，但只要他們能記住，以後一定就會理解的。」

    「會有壓力嗎？我今天在比賽現場聽到了一些……呃，不是太好聽的言論……」林學義說的有些遲疑。

    但胡立新卻顯然已經聽過不知道多少次了，一聽他這麼說就笑道：「是不是說還好我當初沒有教胡萊踢球？」

    林學義略顯尷尬地點點頭。

    「我以前也覺得如果我從小就教胡萊踢球，他的足球道路會不會更順利一些？但後來我發現或許正是我當初所做的才造就了如今的胡萊，而如今的胡萊又是最好的……所以其實他們說的對，還好我以前沒教胡萊踢球。」胡立新笑起來。

    「您曾經說過，小學階段想要贏球很容易，可是您的球隊想要贏球卻似乎不容易……而且大環境現在就是這樣，您瞧東川都有自己的小學足球聯賽，而南城小學還在乙級。學校那邊會有壓力嗎？」林學義問了一個稍微有些犀利的問題。

    「壓力當然有，但對我來說還好。」

    「為什麼？」

    「因為我是胡萊的爸爸。」

    「啊？」林學義沒明白過來。

    「因為我是胡萊的爸爸啊。」胡立新又解釋道。「『胡萊的爸爸』就是個金字招牌，不管我帶隊成績怎麼樣，只要我是胡萊的爸爸，學校對我的容忍度就會比較高。對學校來說，現在他們應該不在乎我帶隊成績怎麼樣了，只要我能繼續在南城小學任教就行。這樣學校就可以對外宣傳胡萊的爸爸在他們學校當教練。」

    說到這裏，胡立新扭頭看向林學義，對他笑道。

    「就像今天你在比賽場上看到的那樣，大家都來找我合影，他們都是衝着那個金字招牌來的。其實最開始我也挺反感這點的，胡萊是胡萊，我是我。但現在我不在乎了，只要能夠把我的理念推廣出去，就算當個吉祥物也可以。」

    「但……您真的一點兒都不在乎被人那樣議論紛紛，指指點點嗎？」

    「林老師啊，我以前可是一個保安。」胡立新又笑，然後他指着自己的臉問。「你覺得我這個笑容怎麼樣？」

    林學義不明白胡立新為什麼要這麼說，他愣了一下，不知道該怎麼接。

    「我以前就是站在小區門口，對每一個進出小區的業主這麼笑的。我是一個保安，別說被人議論了，哪怕是被人指着鼻子罵那也是家常便飯。被人罵了怎麼辦？你不還得保持微笑嗎？難道還能辭職？那怎麼行呢？一個月幾千塊錢的收入呢，怎麼能說不要就不要了？」

    胡立新語氣平淡地說着。

    林學義的內心卻掀起了一場風暴。

    原來他可從來不知道一個足球英雄的父親的心裏世界是什麼樣子的。

    而胡立新能夠對他說這些，顯然說明他是真的對自己敞開了心懷。

    他突然大致能猜到為什麼傳言說低調的胡立新會突然同意自己的拍攝和採訪要求了……

    「我聽過一種說法，就是說小孩子在踢球的時候，需要勝利來積累信心。所以如果有能夠贏球的方法，就應該用……胡指導您怎麼看？」

    「這不是在積累信心，這是在哄孩子玩兒呢。」胡立新搖頭，「足球總有輸贏，贏了有信心，輸的一邊怎麼辦？告訴他們下場再贏回來嗎？那為了贏球，我應該選擇最強的球員，組成最強的陣容，再選擇最能贏球的戰術——比如長傳沖吊、防守反擊……但這是職業足球的玩兒法，不是少兒足球的。

    「能贏球的小球員享受最好的訓練待遇，不能贏球的小球員就隨便帶着練練？我始終認為，在小學足球階段，功利心不能那麼重。全社會都應該形成這麼一種共識和氛圍，那就是告訴小孩子們，勝利不是最重要的，踢球本身才是最重要的。在小學階段，應該始終保持他們對足球的熱愛，而不是用比賽的勝負來摧毀他們的興趣……」

    兩個人就這樣邊走邊聊，在小學操場上走了一圈又一圈，走到日頭西沉，他們的的影子都被拉的很長很長。

    直到影子和暮色融為一體，直到四台相機的所有電池電量和存儲空間全都耗盡。

    ※※※

    ps，今天兩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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