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
合上雙眼,眼前剩下的只有一片漆黑。不管是林海之中那帶着潮濕的臭味,還是手中傳來的男孩的體溫,在白髮女孩的腦海中,都逐漸地消失。斷絕了視覺,斷絕了嗅覺,斷絕了觸覺,最後她所能夠感受到的,只剩下了,聲音……
赫蘿·布瑞爾的世界。
只有聲音的世界。
或者說,這是只有「歌聲」才被允許存在的世界。
水的流動,風的呼嘯,水汽在雲端上凝結成了冰冷的雪花,融成雨水,稀稀疏疏地落到葉子上,發出了滴滴答答的響聲。熔漿在緩緩流淌,雄壯而低沉的聲音從岩土的深處傳來,仿佛是大地的心臟在跳動。這是合奏,天空與大地的合奏。
狼群呼嚕呼嚕地咆哮着,吼叫聲中帶着敬畏與警惕,飛鳥升向夜空,留下了一串驚慌失措的鳴叫聲。成百上千的異獸在林海中奔騰着,為了生命的存續而奔騰着,惶恐地試圖遠離那個出現在林海中的「災禍」。這是律動,萬物與生靈的律動。
然後,隱藏在這一切聲音之下的,是另一種「歌聲」。
悲傷、憤怒、愛欲、憎惡、希望、絕望,思念與祈禱、仇恨與踐踏,獻給至愛之人的呼喚,施予憎恨之人的詛咒,一切一切的聲音,在平常難以聽見的聲音,此刻,卻是如此清晰地,展現在她的世界之中。
可以聽到,那白髮的男人的雙翼扇動的尖嘯,黑色的光貫穿了他的身體。男人沒有發出一聲哼叫,四肢中的血液猛烈地流淌着,心臟的跳動聲越發急速……
——想要讓你,再次聽聽我的聲音。
可以聽到,醜陋的凶獸發出的悲慟的嘶吼,身體在林海中四下撞擊,粉碎的岩石和枝木刺進了她的肌膚,血色的液體流過了她的雙眼,流過了那傷痕累累的身軀。
——想要讓你,再次聽聽他的聲音。
他們戰鬥着,洶湧的精氣像烈火一樣燃燒着,不顧一切地想要將對方毀滅。
——我沒有,那種可以保護任何人的武技。
小小的手按着了胸口,這個心臟,似乎還殘留着淡淡的痛楚。
——我沒有,那種可以壓制任何人的精氣。
唯一擁有的,只有歌聲。
心靈的歌聲……
詠嘆調。
玫瑰色的眼眸,再次慢慢地睜開,展現在眼前的青黑色的夜空上,那一輪藍色的半月,顯得格外的潔淨。女孩張開了櫻紅色的雙唇,「聲音」,開始從她的唇間飄出。
——「倘若有那一種聲音,比話語更讓我們了解彼此」。
——「讓人們皆可不再迷茫,自由地生活下去」
——「跨越彼此的過錯」
——「察覺彼此真實的溫柔」
女孩的聲音,微弱得如同是雛鳥在扇動幼嫩的翅膀。
然而正是這微妙的歌聲,卻仿佛帶着某種特別的魔力一般,肉眼難以察覺的櫻紅色光芒,形成了漣漪,擴散着,一圈一圈,直到林海的邊緣,直到地平線的另一端。櫻紅色的光暈淡淡地籠罩起了她那一頭蒼白色的長髮,然而她像是沒有察覺到任何一絲變化,站立在青色的月光中,雙眸依舊是一片透明。
——「因為你與我都仍然記得」。
——「我們共同追逐的那份微薄的力量」。
——「我相信你的愛,顫抖着用吻許下諾言」。
——「你在此處,我便不再離開,永遠不要忘記」。
歌聲,縹緲而清晰地飄蕩,縹緲得誰也無法聽見她的雙唇中傳出的詠嘆,同時,清晰得就像是在腦海的深處不斷迴響。
——「我相信你的夢想」。
——「強烈的思念,將愛欲化為祈禱」。
——「想把我的心意傳達給你,你卻如此遙遠」。
歌聲,飄散得那般遙遠,櫻紅色的光芒在整個林海中蕩漾。
——「染血的劍刃永不停息,卻無法給予我任何事物」。
——「我只想把下一個春天的希望,交給我的孩子」。
——「從樹木的縫隙間流過的溫暖的陽光,見證着歲月的變遷」。
——「誰都想得到一個擁抱,直到永遠」。
櫻紅色的緩和的風,越過了飽經摧殘的大地。一隻白手套,停滯在了半空中,白手套的主人側了側腦袋,面具下的紫色瞳孔轉動了一下,似乎是想要找到這歌聲傳來的方向,但過了沒多久,他的眼睛便是閉上了。
「詠嘆調。」
「這是,她的歌聲嗎……」
歌聲,越過了凶獸高舉的巨臂。
光芒,划過了青年猩紅的瞳孔。
——「我相信你的愛,永不放棄,張開受傷的翅膀」。
——「在天空展翅飛翔,描繪無盡的夢」。
——「我相信你的夢想」。
——「請讓我看看你的微笑,即使傷痕遍佈身體」。
「咕——」
饕餮一腳踏落,身形突然有點凌亂地顫抖起來,它的雙臂僵硬着,褐黑的掌風已經刮在了巴瓦魯的身體上,然而這一掌,卻是遲遲沒有落下。那雙原本佈滿狂怒的眼睛,此時卻是顯得有點茫然和遲鈍……
下一刻,刺出的巨劍,重重地擊中它的胸膛。凌厲的蒼白色劍芒將饕餮逼退了兩步,展開的精氣雙翼將巴瓦魯從地上拉了起來,雙腳站實,緊接着,握着巨劍的左手,不由自主地鬆動了些許……
「媽……?」
歌聲,遠在天邊,卻又貼近胸膛。巴瓦魯乾燥的嘴唇動了一下,瞳孔中的蒼白色,一點點地消退,那火焰狀的精氣雙翼,也漸漸地停息……
——「淚水,為了所愛之人而落」。
——「哪怕痛楚傳遍大地,我願付出一切阻止這份悲傷」。
林海寂靜了,寂靜之中,唯有女孩的詠嘆調仍在迴蕩。
歌聲流過林海,流向了廣袤的天空,櫻色之風吹過的地方,枯黃的落葉微微地顫動着,蔓延的火焰開始熄滅。
奔逃的異獸忽然豎起了雙耳,腳步慢慢地減緩了下來,直至停止。
驚慌的逃亡者忘記了擦掉臉上的鮮血,脫力地癱坐着,張大着嘴巴看着那道櫻紅色的漣漪在天空中擴散,流光閃爍,在那被陰雲覆蓋的天空上,化作了點點溫暖的繁星。
………………………………
依舊是那個白茫茫一片的世界。
抬頭仰望,無盡的純白色籠罩了一切,就像是被關在了一個巨大的卵之中一般,佇立在這中間的黑髮男孩,眼神之中,顯得迷茫而空虛。
——這裏是,我的世界。
一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男孩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
「我的……」
——這裏是,我和她的世界。
不明白……
什麼都不明白……
為什麼會在這裏,應該去哪裏,應該做些什麼,他,什麼都不明白。只是,冥冥之中,依然可以聽到那遙遠而美妙的歌聲,歌聲帶着某種奇妙的吸引力,將他的意識,引入了這個白色的世界之中,又將他的腳步引向了前方……
然而,當他的腳步逐漸踏出,茫茫的純白色之中,卻突然有着一片片漆黑的泥漿涌動了起來,鋪天蓋地,像是一隻只猙獰的巨爪一般朝他延伸着,揮動着,試圖將他的腳步阻擋。
——穿過這裏的話,一切都可以得到解決了吧。
黑髮男孩,毫不猶豫地朝那片黑色走去。
「……讓路吧。」
莊嚴得完全不像是自己的聲音,卻確確實實從他的口中發出,下一刻,沒有絲毫預兆,眼前的一切,便被黑暗所吞沒。瞬有點茫然地看了看四周,這是一個空無一物的黑暗世界,孤獨而死寂,但就是在這樣的世界之中,有一個小小的倩影,靜靜地坐在那裏。
明明四周都是一片漆黑,男孩卻感覺自己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她的背影。那頭褐黑色的長髮像是很久沒有打理過一樣,已經變得有點凌亂,纖細的肩膀,沾滿了烏黑血紅的污跡,她一動不動地抱着自己的雙腿,低着頭不知道在看些什麼。
看着那個像小動物一樣嬌小寂寞的身影,不知怎麼的,瞬忽然感覺,心裏好像有某個地方,舒張了開來。他一邊有點尷尬地苦笑着,一邊走了上去。
——你又迷路了嗎?
黑髮女孩的小腦袋,微微地側了一下。
——我……?
——我……從出生開始一直都在迷路啊。
女孩抬起了頭,那雙原本烏溜溜的眼睛,此刻卻只剩下了兩個閃爍着血光的漆黑眼眶,眼眶中,濃稠的鮮血粘住了她的小臉,染紅了她頭上那一對山羊似的小角。
——你,不害怕嗎。
空洞的雙眼,直勾勾地盯着男孩的側臉。
——害怕啊。
男孩撇過了頭去,一手撓着自己的臉頰,另一手,卻輕輕地撫起了女孩的一隻獸角。
——所以說……如果你可以變回平時的樣子的話,我會很高興的……
手中傳來的觸感,有點生硬,卻意外地沒有感覺不舒服,女孩不置可否,久久地沉默着,不知道過了多久,她閉上了眼睛,再次低下了腦袋。一滴鮮紅的淚水,從那禁閉的眼縫中,划過了臉頰,無聲滑落。
——是嗎……
滴答。
淚滴,在漆黑的大地上,盪起了一圈小小的漣漪。
緊接着,眼前的這個黑色世界,便逐漸地溶解了起來。破碎的天空之中,有一道青色的月光,緩緩泄落,靜靜地,淡化了女孩臉上的血色……
…………
……………………
………………………………
「咕嗚嗚嗚嗚嗚——!」
光芒,在林海的上空,填上了一層淡淡的櫻紅色澤。流光像精靈一樣飄舞着,溫和地包裹着饕餮舌瘡痍的身軀,渾濁的褐黑精氣,以及精氣之下那些土黃色的皮肉和骨骼,此刻,正一點一點地崩壞了起來。
饕餮的輪廓逐漸地變得模糊,堅硬的軀體顯露出了石頭一樣的灰黑色,然後,慢慢化作了碎裂的石塊和沙土,悲愴的嘶吼聲之中,它的雙眼朝向了那一抹月色,然而沒過多久,它的臉龐也化作了泥沙崩落。
一隻白色的手套,在眼前的這片光芒中輕輕一握,櫻紅的光點在他的指間滑過。
「熱度……溫暖的光芒……」
白手套的主人,將臉上的面具摘下了一點。
純粹的歌聲,孕育了光輝。
然後,這道光輝,將世界溫養。
融化的褐黑色精氣之下,露出了一抹雪白的肌膚。嬌小而**的身軀,籠罩在一片淡淡的青色月光下,褐黑色的長髮像絲綢一樣覆蓋在她的身上。她仿佛一點也沒有身為凶獸的自覺,像是躺在母親的懷抱之中一般,靜靜地閉着雙眼沉睡着。
「憐……」
樹林之中,黑髮男孩有點猶豫地喚着,有那麼一瞬間,他的目光對上了巴瓦魯那雙冰冷的猩紅瞳孔,緊接着,他咬了咬牙,從巴瓦魯的身邊跑過,跑向了那個,今後將會改變他的一切的存在……
「……」
白髮青年手中的巨劍,也終於垂落在地上。
結束了?
「阿魯。」
啊……或許是吧。
頓了一下,巴瓦魯眯了眯雙眼,轉過身去。饕餮舌也好,詠嘆調也好,現在,都可以姑且放下了,在身後的那個方向,還有一個真正等待自己去觸摸的人在。
一步一步……
走向那個小小的身影。
然後……
冷意,蔓延上了後腦勺。
「巴瓦魯·布瑞爾。」
啪——
腳步,停止。
「……把武器扔掉吧。」
陰冷的聲音,在眼前不遠處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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