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侮辱與被壓迫的 十六 生活之輕〔4〕

    三年後,一件更悲慘的事發生了,我爹也死了。

    我爹不是叫我給氣死的,他死於一場意外安全事故。

    死亡的場面很慘很慘,慘不忍睹,甚至超過了「壞人」之死。

    不過我爹肯定是好人,事發時他站在樓根底下,和公司幾個領導檢查工程質量,就在他摘下安全帽那一刻,從五樓上掉下來一塊磚頭,跟認識他似的,不偏不倚砸中了腦袋。

    據大哥向我娘傳回醫生的話說,把我爹的天花蓋給砸碎了。

    也許這就是命。其實我爹干質量檢查員工作沒幾天。聽我娘說,我爹能幹上這份清閒的工作,是因為他的年歲大,本人又是公司和局裏的勞動模範,公司領導愛護他,還特意找他談話說,老李同志啊,我看你這麼大歲數就不要再挖泥砌磚,去干一點輕鬆的活兒吧。

    命里有時終須有,

    命里無時莫強求。

    只是我爹哪知道,他沒有那個享福的命。

    我總在想,假如他繼續砌牆壘磚,現在肯定活得好好的。

    告別我爹遺體的那天,我娘是真哭啊,哭得天翻地覆、死去活來,中間哭暈了兩回,這可忙壞了公司派來的兩個專門照顧我娘的年輕女工。她們一人架着一根我娘的胳膊,形影不離地跟着她。我爹的五個血脈延續者,大姐和二姐也一樣淚流滿面,但她們走路的步子卻是相當輕鬆,根本用不着別人來攙扶。看來還是我的老娘說得對,隔代人隔着一層親。

    我沒注意到大哥和二哥哭了沒有,他們一直跑前跑後的忙活着。

    毫無疑問,我沒掉一滴眼淚。這絕不是說我心腸狠,也不是說我恨我的老爹,儘管他曾經打過我無數次。實際上,看着我爹那張變了形的臉,我的心非常非常難過,卻不知道為什麼,鼻子已經酸酸,就是擠不出一滴眼淚來。後來我想,或許這就叫「欲哭無淚」吧。

    毋庸置疑,死去的我爹還是無限愛我的。

    他用自己最寶貴的生命給我換來了一份工作。

    在我爹死後不久的一天,公司領導再次來我家慰問。

    我娘顫抖着手指着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見那眼淚嘩嘩地流。公司領導趕緊湊上前,緊緊握住我娘的手,一邊安撫着她,一邊再三向她承諾,將儘快解決我的工作問題。

    這個時候,我中學畢業已經一年多,一直呆在家中待業。

    ……

    收到上班報到通知單那天,是在我爹死了兩個月後。

    消息傳來的時候,我娘嗬嗬地笑了。這是我爹死後,她老人家第一次露出笑模樣兒。吃完晌午飯,把我叫到她跟前,然後打開炕櫃的小門,從大包裏面翻出一個小紅包,從小紅包裏面拿出一個金線繡花包,小心翼翼打開紐襻,拿出一疊十元大票,數出一百五十元。

    「么兒,拿錢去商店買一輛自行車。」她遞給我說。

    那時候,收音機、縫紉機、自行車屬於人們生活中的「三大件」。買一輛自行車,等同今天的人們買一輛小汽車,也算得上一件不小的事。我接過錢,興奮地連數了兩遍。一輛地產的「東方紅」牌自行車價格是一百四十七元,一百五十元滿夠,還能剩下三塊錢。

    「去吧,趕在天黑前就騎回來。」我娘又催促道。

    我想了想,把錢推回我娘手裏:「娘,我不要自行車了。」

    「為啥?」我娘不解地看着我。

    我說:「我先坐公交車上班,等掙夠了錢再買也不遲。」

    「么兒,你真這麼想的?」我娘瞪大了眼睛。

    我使勁兒點點頭:「是。」

    「么兒,你懂事了。」我娘說罷,竟抹起了眼淚。


    說一句心裏話,不是我不想要這個錢,是我伸不出去這隻手。我再清楚不過,這些錢都是國家發給我娘的生活贍養費,那是我爹用自己一條鮮活生命換來的。當然,我的想法也很簡單,既然我爹用生命給我換來了一份工作,我咋敢拿他的命再去換一輛自行車?

    ……

    我上班工作的地方離家很遠,已經到了市郊。

    經過幾回計算,從我家到工廠的單向路程,需要花費一個半多小時,中途還要換乘一回公交車,往返加在一起就是小半天。至於工作單位,還是我爹生前所在的建築公司。只不過我不用去砌磚壘牆,公司勞資處接到領導指示,分配我到下屬的一家混凝土建築構件廠。

    第一天到廠勞資科報到,我遇見了專門管生產的李廠長。

    這位李廠長我認識,曾經和我爹一塊幹過幾年的瓦工,還來過我家喝幾回大酒。他很熱情,走到我身邊,拍拍我肩頭說:「這不是老李頭兒的么兒嘛,是不是來報到的?」

    我點點頭,傻笑了兩聲。

    他說:「你想幹啥活兒?和我說說。」

    我說:「你說話算數嗎?」

    他說:「我大小是個廠長,說話當然算數。」

    可是,還沒等我想說幹啥好呢,他突然笑出了聲。

    我翻了他一眼:「我有那麼好笑嗎?」

    他又笑了一聲:「小嗑兒還挺硬,真是不同凡響啊!」

    「……。」我嘎巴嘎巴嘴,沒說出一個字來,感覺臉有點熱。

    只聽他說:「你小兔羔子膽大,啥人都敢打倒,你敢不敢打倒我?」

    「嘿嘿……。」我頓時聽明白了,臉上是火燒火燎。

    不過,李廠長說話還是算數的,他再次讓我得到我爹的陰蒙,使我沒去干體力繁重的混凝土工,而是分到生產樓牆板的大板線車間,幸運進了機修班,做一個電焊工的學徒。

    在十幾個人的機修班裏,我認識了我一生中唯一的一個師傅。但讓我始料不及的是,師傅教會我乾的第一件活兒,卻不是打火、切割、焊接的要領,而是如何張開大嘴喝酒。

    那時候,我每月的工資僅夠吃飯,人民幣剛好十九元整。

    ……

    我上班才半年,一向偉大的祖國又發生了一件大事,毛主席死了。

    這一年,是公元一千九百七十六年九月九日,我也剛滿二十一歲。

    千變萬變不離其宗,自然規律亘古不變。我曾經「打倒」過一回的毛主席,在那山呼海嘯般「萬歲」的吶喊聲中,最終也沒有能夠免除一死,他老人家只得乖乖去了那邊。對於我們這一代中國人來說,屬於毛澤東時代的上半夜,在這個時間節點上算是一個結束。

    死去的人沒有了生活的時間。

    活着的人卻感到生活的無可奈何。

    每天太陽照常升起,我的生活依舊如此簡單,眼睛一睜,拉屎、吃飯、上班、喝酒。到了晚上,一躺進被窩,再溫習一遍那門必修的「功課」,然後眼睛一閉,昏昏睡大覺。如此這般往復循環,一晃兒七、八年又過去了,我們一向自命不凡的偉大祖國,開始邁開了改革開放的大步,少年輕狂的我也終於成了一個老小伙子,早已經過了娶妻生子的年齡。

    直熬到後來的一天,我才好不容易娶了一個媳婦。

    她的名字我很喜歡,大名叫「楊桃」,小名叫「桃子」。

    據她和我說,在她家房後, 有一棵桃樹,種了好多年。她媽媽生她的那年秋天,正趕上結果的大年,枝頭上掛滿了鮮靈靈的水蜜桃。她媽媽告訴她說,渾身無力的自己,遙望一眼窗外沉甸甸的果實,再看一眼襁褓中的她,對她爹說,我看這丫頭就叫「桃子」吧。

    我倒沒稱呼她幾天的「桃子」,便改口叫她為「高粱紅」。

    嘿嘿,高粱紅是我給她起的一個外號,她也很喜歡我這樣稱呼她。我之所以這樣叫她,僅僅因為她那水靈靈、胖乎乎的臉頰上,印着兩塊淺淺的鴨蛋般大小的「高粱紅」。

    我第一次見到她的那天,就是在教我大口喝酒的師傅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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