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我們青春而言,那肯定屬於一個勞動光榮的年代。
在這慶賀豐收的季節,在瀰漫糧食味道的空氣中,我們充滿勃勃朝氣的青年人,在自己生命中最壯麗的青春時代,一邊嗅着大地散發出的泥土氣息,一邊放開喉嚨盡情地歌唱,儘管歌詞比較單調、空洞、乏味,卻不失高昂、嘹亮和激情,洋溢着對生活的美好嚮往。
時間在一天天勞動中過去了。
每天早晨,太陽依舊高高升起。
每天晚上,月亮仍然會悄悄出來。
天天過着重複機械的日子,讓快樂的人變得麻木起來,連**迭起的柏樹青,他也突然之間變得老實了,只要電燈一滅,鑽進被窩裏的的他,沒過一分鐘就打起了鼾聲,再沒有出現我所預期的場景,直到「野營拉練」活動結束的最後一天,一切依然風平浪靜。
……
那天上午,在大隊部召開了全體師生大會。
大會的主題老生常談,仍然上「憶苦思甜」教育課,連會議程序也和在學校時一樣,變化的僅僅是地點和人物,前一次召開在飄揚塵土味道的操場上,這一回召開在充滿馬尿味的場院中,而坐在台上向我們大吐苦水的人,從前那位是滿腹冤屈、苦大仇深、說話磕磕巴巴的我爹,眼前卻換成了一位還是滿腹冤屈、苦大仇深、說話嗚嚕嗚嚕的老貧農。
我不傻,非常明白,他們一通挖心掏肺的哭天抹淚,無外乎想告訴我們這些年輕人,如果沒有毛主席和共產黨就沒有今天的新中國,那麼自然而然就沒有我們的幸福生活。
幸福的生活是什麼?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標準。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不同。
那天那個時候,等開完了大會,幸福的生活才真正到來。
因為今天的午飯真叫牛逼,牛肉燉大蘿蔔外加雪白的大米乾飯。
也許是天意不可違,老天爺知道我們要回家去,昨天夜裏特意下了一場暴雨,一頭可憐的老牛踒死在泥濘的土地。牛死了,牛身上的一堆肉卻沒有死。村裏的領導有捨己為人的好思想,憐憫我們這些饞嘴的小兔羔子,一致決定將這頭死牛犒勞遠道而來的小饞貓們。
我長這麼大,只見過地上走的老牛,卻從未吃過它身上的肉。
我不知道同學中有誰吃過牛肉,反正一散會,都撒開腳丫子開蹽。
趕得早不如趕得巧。
趕得巧不如時辰到。
嘿嘿,我們急三火四跑進伙房的時候,牛肉還沒燉熟呢。
我個子大,站在嗚嗚咋咋的大家身後,也能看見那口「咕嚕,咕嚕」冒氣的大鍋。只見從鍋蓋縫隙中竄出來一縷縷騰騰熱氣,夾雜着一股股清香的肉味,裊裊飄來,鑽進了我的鼻孔,也鑽進同學們的鼻孔里,很快就把我們饞得忍耐不住了,敲得飯盒噹噹地響。
「別敲啦!」
小張老師冷不丁喊了一嗓子。
我轉頭一瞧,見她又生氣了,那張白裏透紅的臉已經板起來。由於只顧着看她的臉,心生旁念的我,那隻手反應就慢了一拍,在一片鴉雀無聲之中,又「當」地敲一下飯盒。
「你缺心眼兒呀!」
小張老師幾乎瘋了,爆了粗口。
而且罵的同時,她念念不忘瞪我一眼。
「他不是缺心眼兒,是手欠!」
站我身邊的「大愣」不甘寂寞,馬上接話道。
「不是我手欠,是沒反應過來。」
我回手推了他一把,還不忘極力地解釋着。
「你想啥那?是不是做夢呢?!」
那「二頭兒」唯恐話音落地,麻溜兒撿起了話。
「我沒做夢,是在思考之中。」
我已經被人家挑逗起來,立刻勝起臉來。
「你考慮解放全人類呢?」
來勁兒的「二頭」卻不依不饒,繼續逗着我。
「那是毛主席想的事,不是我想的範圍!」
這句話雖沒上大糞卻有勁兒,噎得眾人立刻沒聲了。
「不過,我倒有一個疑惑想問問張老師。」
我就像個勝利者,又有點忘乎所以,還瞭眼小張老師。
「……。」
早就不耐煩的小張老師,沒稀得搭理我,連看都沒看一眼。
但是我不識好歹,膽子也更大了,口無遮攔,繼續說:「張老師我想問您一個問題,那個老貧農說沒有毛主席和共產黨就沒有我們幸福的今天,假如真沒有毛主席和共產黨,我們這些人今天能去哪兒?是去月亮上還是到火星那旮旯?我們還會不會吃上牛肉呢?」
「……。」
霎時,只見她身子一哆嗦,那張臉跟一張白紙似的。
關鍵時刻,倒是柏樹青反應快,他馬上接過我的話說:「我們哪兒也去不了,因為都煎熬在水深火熱之中,別說吃什麼牛肉了,沒淹死你、燒死你就算你家祖墳燒高香啦!」
他話音一落,一陣轟然大笑。
「李福國!」
在笑聲中,小張老師一聲大叫。
「到!」
有點反過勁兒的我,故意打一個立正。
「閉上你的臭嘴!」
她顫抖着雪白的手,連連指點我的鼻尖。
「……。」
我頓時無語。
當然,讓我閉上臭嘴不行,我還要吃牛肉呢。
隨着噴向棚頂的一團熱氣,那個大鍋蓋終於掀開了。
接着叮噹叮噹飯盒響,然後一陣一陣「欻欻」豬吃食聲。
嘿嘿,所有的同學和我一樣,都像一頭特別上食的小豬,吃得有一點懵了頭,直到我第二次鬆動皮帶扣眼時,才如夢初醒,忽然想起自己「監視」柏樹青和紅心的重大任務。
傻子做事一向執着。自從那天晚上開始,我就多了一樣活兒,密切監視柏樹青和紅心倆人的活動。毫不誇張,每天我從早晨起床,直到晚上趴趴睡覺,期間包括幹活兒、吃飯,甚至連上廁所時也小跑,幾乎得不到一點消閒,唯恐一時疏忽,又讓他們偷偷鑽了空子。
毫無疑問,我一生中從來沒有這麼看過一個人。
但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更何況我是一個傻子。
正當傻傻呼呼的我,一邊不忘嚼着牛肉,一邊不忘往四處踅摸,卻不見了柏樹青剛才還在吃飯的身影。我倒吸一口涼氣,再往女生那邊一瞧,唯獨缺了紅心那小臊丫頭兒。
我飯意全無,放下飯盒,抬腿就往門外走。
在身後一句「撐出粑粑來」的話聲中,我跑出屋外。
……
雨後的天空,格外湛藍。
雨後的陽光,格外明媚。
一跑出生產隊的大門,我就踏上那條彎彎曲曲的羊腸小路。
那會兒,我仿佛踩在上帝的肩膀,與生俱來的敏銳嗅覺自動開啟了。
這不是我誇耀自己,還在我流大鼻涕的時候,就已經習慣嗅聞那種臊哄哄味道,況且第一個被嗅聞者就是紅心那小臊丫頭兒。人的第一次無與倫比,終生難忘。有了她這一脬尿水的浸淫,得天獨厚的我,很快從千滋萬味之中,牢牢鎖定了那股特別熟悉的「臊氣」。
正確的政策確定以後,接下來的路線就如隨手拈來一樣簡單。
我跟一條**好的高級警犬,忠實執行大腦發出來的準確信號,沒走錯一段彎路,很快穿過我們幹活兒的那片玉米地,再繞過一道矮矮的土崗,就看見那個廢置的小窩棚。
這是的確一個好地方,前面一片沙沙作響的紅高粱,背靠一座長滿樹林的小山坡。遠遠望去,那茂密的樹葉和稠密的高粱稈,幾乎遮住了這個不起眼的小窩棚。前幾日,我曾經追過來一次,發現窩棚裏面搭着一張草鋪,宣乎乎,噴噴香,正正好好能躺下兩個人。
儘管我沒逮着他們,還是當即斷定,這裏就是他倆尋歡作樂的伊甸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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