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戲,
戲如人生。
好戲演給別人看的,
苦戲卻留給了自己。
「你看見了什麼?」
後來三嬸說話了,只聽她問。
「……。」
但是我沒有應聲,沒聽見一樣。
此時,我的視線已移開三嬸那張臉。
我牢牢盯着面前那扇窗戶,死盯那層依然還遮蔽着的窗簾。
我曾經天真以為,玻璃窗隔着一層厚厚的窗簾,屋裏面的人就不會看見我,如同我看不見屋裏的人一樣。現在我知道錯了,大錯特錯。事實告訴我,在充足明亮的陽光照射下,我腦袋出現玻璃窗一剎那,就像演皮影戲一樣,將自己一舉一動反映在窗簾上面。
我目睹這一幕,整個人立刻塌陷了。
想想從前,一次次「膽大妄為」的偷窺,都發生在光天化日之下。這讓我大為迷惑,無法想像長着一對水汪汪大眼睛的三嬸,咋就一次沒看見我這個小人呢?難道孫叔那兩隻賊眉小鼠眼還會比她那兩隻水汪汪大眼睛明亮嗎?儘管我已絞盡腦汁,還是不得其解!
「快告訴三嬸吧。」
「你都看見些什麼?」
她急切地問聲,打斷了我的思路。
我轉過頭來,疑惑地看着她,不可置否。
現在我很想問問三嬸,請她馬上告訴我,在那難以忘懷的美妙時刻,她是不是早已明察秋毫?正饒有興味觀賞我那一出魑魅的表演?事實勝於雄辯,眼前的一切告訴了我,讓我幾乎可以斷定,事情一定是這樣的過程,或許她不想戳穿自己一枕黃粱美夢而已。
「我啥都看見了。」
於是,我脫口就說。
「……。」
她一時無語,目光有些迷離。
「孫叔下手太狠啦!」
那一幕又浮現我眼前,便補充道。
「……。」
只見她雙眼一閉,死死咬住了下唇。
待她睜開眼睛時,眼眶裏已噙滿了淚水。
我忙說:「你別哭!」
她低下頭,輕聲喚:「憨弟。」
我哽咽道:「三嬸。」
她抹一把淚水:「你聽不聽三嬸的話?」
我肯定說:「我聽,我聽。」
她點點頭說:「好小子兒,三嬸喜歡你這樣的男孩。」
我咧了咧嘴,似乎想笑一下。
她回應我一個眼神,還湊到我跟前,伸出軟軟的手,輕輕撫摸一下我的頭:「憨弟已經長大了,也很勇敢,像一個響噹噹的男子漢,你站在三嬸面前就做一個保證吧。」
「保證什麼?」
我驚訝起來,充滿疑竇。
她看了我一會兒,說:「不要對別人說這一切,好嗎?」
她的聲音很低,呼吸也很急促,還散發出一股香氣。
我嗅了嗅鼻子,說:「也包括我爹和我娘?」
她愣了一下,反問:「你說呢?」
那柔和聲音里,既有幾分忠告,也包含一絲哀求。
我拍拍胸脯說:「三嬸我懂了,當然包括我爹和我娘。」
她說:「三嬸最喜歡你!」
轉身又說:「過來,給你拿幾塊餅乾吃。」
我雖饞,但此刻卻堅定地說:「我不吃,不餓。」
她停下了手,思忖片刻說:「送你一顆巧克力吃吧。」
我沒有及時應聲。不是我不想拒絕三嬸,而是我沒有聽懂她的話。在那個精神至上的特殊年代,物質生活極度匱乏,連水果都不曾見過幾樣,哪還會曉得什麼是巧克力。
正在我一片迷茫之中,只見三嬸小心翼翼打開了一個漂亮小鐵盒。在鐵盒裏面,裝滿了花花綠綠的糖塊。她捧起鐵盒,輕輕晃幾下,從裏面揀出三顆最大的糖塊,外面還包裹一層亮晶晶錫紙,然後在我半推半就之中,她把那幾塊巧克力糖揣進了我兜里。
我說:「謝謝三嬸。」
她卻突然問:「你來我家做啥?」
直到這時,我恍然大悟一般,才想起自己身上那個重大任務,只是沒有見到重大任務中那個重大人物。不過沒關係,我手中還有一個捏出汗的小瓷碗,正好派上了用場。
我說:「我娘差我借點醬油。」
她瞥了瞥那個小瓷碗,突然笑了。
只要三嬸一笑,整個世界就會燦爛起來。
從窗簾最上方的一角縫隙,射進來一道耀眼的陽光,打在大衣櫃鏡子上,一瞬間,將籠罩房間裏的寒氣一掃而光。然而,在她轉身一剎那,我突然發現,系在她後腦勺那個黑色髮髻不見了,一頭美麗的長髮也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頭「齊耳短髮」……
「哦!」
我情不自禁叫出一聲。
叫聲還挺大,驚動了三嬸。
她停下腳步,偏過頭問:「怎麼了?」
我立刻避開她的目光。因為此時我清晰地看到,她垂落下來的一綹碎發,並沒有遮蔽住一截白白的後頸,恰巧讓屋子裏唯一 一道陽光給照到了,白淨得都有一點晃眼。
「蒼蠅落你身上了。」
於是,我又撒謊說。
「是嗎?」
她低下頭,認真看一眼身上。
「不用看了,蒼蠅已經飛走了。」
接着,我繼續撒謊道。
在我一生中,曾經說過很多次謊話。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是自己平生以來說的第一次謊話。我這個半傻半苶的人,還是第一次懂得,人不一定什麼時候都要說真話。
比如這天,我就沒有再問三嬸,她為什麼要殘酷剪掉自己一頭的長髮?
……
後來的日子裏,我站在自家小院中,每逢看見梳短頭兒的三嬸,依然還要豎起眼珠,死死瞅着她。幾乎在同時,我會禁不住回味起那幾塊巧克力的苦澀。至今我還記得,當吃第一口的時候,只差一點吐了出來。由此看來,甜蜜的東西總是伴隨着一點痛苦。
雖然如此,三嬸還是那個美麗的三嬸。
她依舊如故,儘管走起路來不再扭腰晃屁股,也沒有了一頭黑黑的長髮。但是,她仍然要比其他女人打眼得多。用一句徐老太太教會我的成語比喻,那就叫做「鶴立雞群」。所以每逢我站在三嬸面前,只顧看着那張美麗的臉,漸漸忘記了她曾經擁有的一頭長髮。
不可否認,偶爾我會有沮喪的時候。
比如在夢中,重新見到長發的三嬸,那就是我的傷心時刻。
我知道,我的幻夢已經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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