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聽話,麻溜兒滾到一邊去。
生活不斷教訓我們,吃一塹長一智。我再清楚不過,我爹出手的速度有多快。那一刻我只有一個選擇,趕在他沒做出劇烈反應之前,抬腳就逃走了,免得挨一記大耳雷子。
走出胡同西口,穿過兩條路,就到了勞動大街,俗稱「國際大街」。
勞動大街,
燈火輝煌。
國際友人,
經常來往。
這幾句順口溜兒,足以說明這條街在我們城市的地位,也是那時最寬闊一條柏油路,偶爾會有外國人專車通過。今天雖沒見一個金髮碧眼的外國人,卻也熱鬧非凡,人頭攢動,一支支遊行隊伍緩緩通過,延綿不斷,像一條長長的人龍,既望不見頭,也瞅不見尾。
走過去的隊伍中,既有藍色工作服的產業工人,也有系白圍裙的紡織女工,還有白大褂的醫生和藍大褂的售貨員。人數最多當屬穿草綠色軍裝、戴紅袖標的紅衛兵隊伍。每支方隊前頭舉着一副橫幅,跟在橫幅後面的人馬踩着步點,一聲連一聲高呼「革命」口號,一支方隊口號聲剛剛落地,另一支方隊口號聲便響徹雲霄,此起彼伏,連綿不絕。
目睹此景,我熱血沸騰起來,只差振臂高呼。
就在此時,路遠端傳來一陣高音喇叭的尖叫聲。
我極目望去,隨着聲音增大,安着大喇叭的吉普車露了頭。
跟在吉普車後面,行駛着一輛輛「解放」牌卡車組成的車隊。
每輛卡車上面,站立幾個全副「武裝」的大漢,押着一個或兩個五花大綁的人。每個被戒押者,頭戴一頂圓錐似高帽,脖子吊一個大牌子,個個都耷拉着大腦袋。嘿嘿,連寫在牌上的名字也不得好,還被打上一個血紅色的大叉,跟押上法場的死囚差不多。
此情此景,我已見慣不怪。
但是,世上沒有最怪,只有更怪。
忽然,一個小女孩叫道:「快看!有兩個和尚。」
順着那女孩目光望去,果然,我看到兩個光頭的人。
必經我比女孩多吃兩天咸鹽,知道那是兩個細皮膚的女人。
然而,和那些五花大綁的男人不同,她們沒戴高帽,胸前也少戴一塊牌子。不過,應該戴高帽的腦袋沒得一點好,已被剃沒了一根頭髮絲,就像慈恩寺里的老和尚;本該掛塊大牌子的地方也沒閒着,取而代之的是,盪啷一雙來回晃蕩的「解放」牌黃膠鞋。
我驀然一驚,突然想起了長發的三嬸。
時間過得有多快,思想的時間走得就多快。
不知過去了多久,一支支遊行隊伍已經走盡了,圍觀的人們也悄悄回家了,只剩下我一個人還默默站在街旁。很快,天便黑透了,突然颳起一陣風。那股疾風掠過,從路旁那排鑽天楊樹上掃下來幾片綠綠的葉子,輕輕飄落到路燈下面的柏油路上。
頓時,我腦袋靈光一閃,照亮了那片渾濁地帶。
思想繞過九曲十八彎,才見到一片平原,我也終於想明白了。
此時才我知道,我之所以想起了三嬸,並不是由於卡車上押着的兩個女人,也不是懸掛她們胸前那兩隻破了洞的黃膠鞋,而是因為我看見那兩個精光透亮的腦袋瓜。這叫我觸景生情,不禁黯然憂傷,擔心有一天,也會有人剪掉三嬸那一頭瀑布般的長髮。
……
我的擔心不無道理,這天很快降臨了。
那是星期日上午,我大哥休息。我從早上睜開眼睛,就見他一人守在窗戶前,兩隻眼睛直勾勾看着窗外,吃飯時也不正經吃,緊盯着三嬸家的小院門,整整一個上午。
那會兒,他已經和孫叔侄女談上了戀愛。昨晚,二人去看了一場京劇《紅燈記》,三嬸弄來的白票。也許兩人昨天談興奮了,意猶未盡,又約好今天上午在三嬸家再見面。不知是大哥記錯了時間還是姑娘搞錯了日子,晌午都過去了,還沒見那姑娘一點影子。
貓叫秧子狗反群,
兔子打蔫豬打滾。
大哥漸漸坐不住了,雖說他沒打蔫也沒躺地上打滾,卻有點看直了眼。期間,他不斷看着手錶,看着看着就騰地站起來,支使我去三嬸家瞧一瞧,看看那姑娘來了沒有。
我說:「不是我娶媳婦,不去!」
大哥舉起手,嚇唬道:「你去不?。」
我說:「人家肯定沒來,你不是看了一早上。」
大哥不好意思了,嘟囔說:「萬一我看之前人家就來了。」
我心眼兒直,認真想了想,大哥說的一點沒錯,萬一那姑娘昨天晚上就來了,並且已經留宿在三嬸家裏,就算大哥半夜起來也沒有屌用,因為人家早已埋伏在了陣地。
於是我說:「讓我去也行,你有啥獎賞?」
大哥笑笑,伸出一根手指:「一元大紅票。」
我立馬伸過手去:「給。」
大哥說:「等下月開工資的日子。」
我說:「說話算數不?」
大哥說:「我什麼時候說話不算數?」
我點點頭。我相信大哥,他和我爹一樣,一向吐吐沫就是釘。自從他上班那年起,每年過春節都要給我五塊錢。那時五元錢是個大數,相當於他一個月工資的五分之一。
大哥似乎有點不放心,又問:「你認識人家不?」
我說:「忘不了啊,前幾天她還給我買一根冰果。」
前幾天,我在街口見過那姑娘一回,挺高的大個兒,長着一對小虎牙,就是說話嗓門太大了,人還沒有到跟前呢,聲音就已經跑進耳朵里。但不管咋說,她的長相要比我二姐招人歡喜多了,不過和美麗的三嬸沒法比,她們之間就是窩窩頭和白面饃饃的差距。
大哥說:「見到人家你說啥?」
我說:「要是沒見到人我還用說話嗎?」
大哥說:「那還用說啥,你直接回來就是了。」
我嘿嘿一笑:「你要是這麼說話我就能聽明白了。」
說完,我跑進了廚房裏。
苶人有個苶心眼。為了給自己找一個充實的藉口,我去廚房拿一個小瓷碗。三嬸這個人大方,趕上我娘做飯燒菜時,少了醬油、醋、鹽什麼的,就差我去她家先借用一點。
大哥見了,抬腳踡我屁股一下。
他說:「誰說你傻,我看你比大哥還聰明。」
我有點不好意思,又嘿嘿一笑。
其實我哪有大哥聰明,知道他是誇我。
一推開屋門,明亮的陽光撲面而來,一派萬象氣新。
我心潮澎湃,緊跑幾步,穿過老槐樹,跑進三嬸家的小院。
風起於青萍之末,
浪成於微瀾之間。
傻傻乎乎的我,做夢也不會想到,當我剛貼近房門時,那隻手還沒碰到門拉手上,就讓幾聲非常奇怪的叫喚給驚住了。
「嗯……嗯……。」
我立馬屏住呼吸,將耳朵貼在門板上。
「嗯……嗯……。」
那聲音時起時停,低而發悶,像被捂上嘴後發出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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