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雅恩的肉丸子聞聲驚落, 撲簌簌滾回鍋底,她舉着落空的筷子瞠目結舌地望着葉濛:「我才剛從婚姻這座圍城裏掙扎着爬出來, 你這是打算直接拿着大炮轟開城門?」
葉濛被她逗笑, 沖一旁的服務員打了個響指,要了一箱酒, 只淡淡問了句:「不吃金針菇嗎?」
「少給我扯開話題, 」方雅恩沖她翻了個大白眼, 「我警告你啊, 結婚還是要慎重, 李靳嶼這小子難得是難得, 但他家庭背景你有沒有仔細了解過?家裏有沒有欠外債啊?極品親戚之類的。看書否 m.kanshufou.com結婚可不是一拍腦門就能幹的事兒, 我可不想你跟我一樣, 一屁股墩兒摔進泥潭裏。」
葉濛從容不迫地夾了一筷子熱氣騰騰的金針菇在碗裏晾着,答非所問地說:「我無所謂,不行再離唄, 我就是太慣着他了, 把他寵得無法無天了,居然都敢跟我踹茶几。算了,婚後慢慢調/教, 總能養回來的。」
「你倆誰調誰還不一定呢, 」方雅恩有點不容樂觀地看着她,鄭重其事地又勸了句,「你還是想想清楚,結婚沒這麼簡單, 你真想跟他過一輩子?你真愛上他了?」
葉濛若有所思,秀眉輕輕一擰,隨即又神態自若地吃着碗裏的金針菇,反問道:「你愛陳健嗎?」
方雅恩當即啞口無言,她跟陳健可領證可不就腦門一熱麼。別說愛,結了婚之後,連婚前那點東鱗西爪的好感都消磨殆盡了。正當她愣神之際,服務員抱着一箱晃得叮噹作響的啤酒過來了。
姐倆很久沒喝酒了,方雅恩是個酒鬼,酒量深不見底,基本沒見她醉過。葉濛不太行,她跟李靳嶼都屬於兩杯倒,李靳嶼比她強點,至少能喝個五六杯。葉濛還有點酒精過敏,基本上一杯下去,脖子立馬整片泛紅。
但她開酒還挺熟練,直接用牙咬開一瓶,沒心沒肺地沖方雅恩舉起酒瓶子,示意要跟她碰一個。
方雅恩沒動,葉濛才意興闌珊地放下酒瓶子,對她娓娓道:「人生不就是這樣,關關難過關關過嘛。我在北京的時候,站在陽台上,看着整個城市萬家燈火,但是沒有一盞燈是真正屬於我的,這種感覺很格格不入,很寂寞,賺再多的錢都填不滿我心裏的空蕩。但跟李靳嶼在一起之後,我其實根本沒有幫過他什麼。是他在治癒我。是我,捨不得這點溫暖。從來沒有一個男人,讓我這麼心動過。」
這話震顫到了方雅恩,葉濛很少這麼真情實感地跟她吐露心聲,更何況還是為了一個男人。她那雙多情靈動的眼底,隱隱泛着的流光溢彩真叫人心動,方雅恩很久沒有過這種感覺了。看葉濛談戀愛,真的完全把她帶回到當初那種春心萌動的狀態里去了,莫名臉熱。
「你跟陳健就是沒激情,太冷靜,有時候婚姻就是需要一點激情,」葉濛熱得脫了外套,細白的脖頸已經隱隱泛起了紅光,一喝話就多了,「但說實話,我也三十了。你覺得我還能像個小姑娘一樣愛來愛去的嗎?我要考慮太多現實因素了,比如我爸,自從我媽走後他一直單着,沒敢找,他以為我不知道,別看他慫,他就是看我沒成家,怕我覺得他背叛了我,不適應,儘管遇上有些還不錯的阿姨也不敢跟人家多來往。還有我奶,她明年奔九了,她多自責啊,生出三個姑姑不會生,我又不肯結婚,天天跟家唱葬花吟,哭哭啼啼地說葉家因為她斷後她下去要給列祖列宗請罪,思想很封建,可我能怎麼辦,我享受了他們所有的愛和包容,還能當那個列祖列宗眼裏的不孝子麼?」
老人的思想雖然封建,那是祖宗輩下來根深蒂固的影響,不可能改變的,作為孩子,大多也都不願見老人失望。
說到這,葉濛嘆了口氣,「我從來沒跟誰說過我愛他,也可能是因為我真的沒愛過。還有就是我覺得愛太沉重,給對方是負擔。你時時刻刻提醒着人家,不就是要人家記着這份情麼?反正最好他也別說,不然我會覺得有負擔。而且,結婚有時候不就是一腦門子衝動才幹的事兒,誰要是深思熟慮之後告訴我她想結婚,我會覺得這人是傻逼。」
方雅恩被她說的無言以對,又無從反駁——是啊,自身條件這麼好的女人,怎麼會想去用婚姻束縛自己。
她終於在人頭攢動的餐廳里,開了瓶酒,沖葉濛一舉:「敬自由的女性,也敬我們熾熱獨立的靈魂。」
兩人相視一笑,酒過半巡,餐廳人寥寥無幾,燈也暗了一半,只余她們這昏沉凌亂的一角,酒精作祟下,葉濛歪歪扭扭地斜趴在桌上,渾身泛紅,眼前暈着一圈圈白光,她聚焦不了視線,難受地將頭埋進去,有些瓮聲瓮氣地對方雅恩說:「給李靳嶼發微信,讓他來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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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靳嶼正在給程開然妹妹補課,算不上補課,程晶晶下學期想申請加入學校的記憶社,讓李靳嶼提前給她惡補一下。儘管程開然幾百個不願意,但架不住妹妹喜歡啊。他實在不懂,什麼狗屁記憶宮殿,都是泡妹子的手段而已,憑什麼說別人都是死記硬背,李靳嶼就是專業,還不是因為這小子長得帥!
「還有一種辦法,千位數字宮殿,把0-9跟聲母對應起來。」李靳嶼教書也是一副姿態隨意地樣子,懶洋洋靠在椅子上,跟閒聊似的,沒點老師樣子,「比如,0象形D,0的對應聲母就是D。1的發音首字母是y,所以1的對應聲母就是y,2象形Z,2的對應聲母就是Z……4和6比較特殊,是倒象形,分別對應h和g。」
李靳嶼抽了張紙,將0-9的所有對應聲母列了一個表格一一寫出來遞給她,「你先記住這張表,除了1,3,5用的是首字母發音之外,其餘數字的對應聲母都是用的象形或者倒像形表示。」
程晶晶懵懵懂懂地接過,很快記住,「然後呢?」
李靳嶼把筆夾在指尖轉了下,看着她說:「每三個字一組,組成千位宮殿編碼樁,可以快速記住平時生活中一閃而過的數字,比如車牌,手機號碼之類的,或者也可以用來背課文。我當初用來背過韓愈的《師說》。」
程晶晶好奇的不得了,「說兩句,什麼原理?」
李靳嶼說:「背課文最怕斷截接不上,但是我們本能卻能記住數字的順序,數字編碼樁是幫助我們順序記憶的。背課文不太會卡。比如一篇課文,你可以全部用數字翻譯出來,我當時翻譯過師說,用的編碼就是221-256,你只要根據這個編碼往下背就行。」
程晶晶恍然大悟,「還能這麼玩?」
李靳嶼靠在椅子上笑笑,「這種方法背古詩最好,以前考試不是經常有詩詞填空,有了上句想不起下句?」
程晶晶連連點頭,仿佛被戳到了痛腳,「特別是那種給我下句,我死活想不起上句,但是下句特別特別熟悉!」
程開然在門口呸了口,神神秘秘,就你會耍帥。
「靳嶼哥,你有事啊?」程晶晶見他看了眼手機之後,眼神便冷下來一言不發,有些小心翼翼地問了句。
「沒事,」李靳嶼冷着臉,把手機往桌上一丟,不稍片刻又拿起來,一邊給方雅恩回信息,一邊跟程晶晶說,「你什麼時候開學?」
「月底就回去了。」程晶晶說。
李靳嶼嗯了聲,「我過幾天把記憶宮殿的書拿給你哥,你先看書,真要講得開個班了。我也師出無門,都是自學的,你要是有興趣,我可以把書借給你。」
程晶晶只對宮殿感興趣,高興得揮揮手,「好好好,我讓我哥過去拿就行。我就靠你的書續命啦!」
方雅恩顧念到李靳嶼還得打車過來太麻煩,索性找了代駕直接把葉濛完完整整地送到了他家門口。李靳嶼到的時候,葉濛迷迷糊糊地抱着雙腿,坐在他門口的地上,腦袋昏昏沉沉地埋在膝蓋上,像一隻幼小無助的蠶蛹,瑟縮在樓道口昏暗的角落裏,楚楚可憐的。
聽見鑰匙插進鎖匙里的碰撞聲,葉濛在滲着月光餘輝的樓道里,茫茫然抬起了頭,支棱着下巴渾渾噩噩地仰頭看着他。
「嘭!」李靳嶼進去了,他甚至把門關上了,葉濛支棱着腦袋笑了下,然後難受地埋下頭,他真的不要她了。
下一秒,門又開了。
葉濛感覺自己被人打橫抱起來,她下意識摟緊他的脖子,埋在他清冽的頸窩間,低聲問:「你剛剛去哪了?」
「程開然家。」
「你去找他幹嘛?」她迷糊地呢喃道。
「幫程晶晶補課。」
「程晶晶都大學生了,還補什麼課,她是不是喜歡你呀?」她故意地點着他的鼻子,說。
屋內還沒來得及開燈,煎蛋黃般的月光掛在湛黑色的夜空中,月光毫無保留地將這一方小小的院落照得昏昏沉。什麼都沒變,跟那晚幾乎無縫承接。李靳嶼這幾天不知是怎麼度過的,他好像壓根沒收拾,連那天猛然挨了他一腳的矮几,都還是原模原樣囂張地斜擺着,半截身子被推得老遠,地板上還有一道被矮几腿磨出淺淺的轍痕。
院外,明鏡高懸,路燈昏黃,偶爾有行人從稻草邊走過,嘎吱輕響,驚得趴着賞月色的平安耳朵一凜,仔細聆聽動響。
「所以你現在是想在我這找補回來是嗎?」
李靳嶼邊說邊將她抱到沙發上,葉濛反應極快,反手牢牢勾住他的脖子,不讓他起身,李靳嶼只能被迫弓着身,低頭沒什麼表情地俯看她。
感受到他的氣息,葉濛頭暈腦脹,心頭遲遲地一跳,仰躺在沙發上,任憑頭髮散着,用盡力氣勾着他,細嫩滑膩的頸窩處,青筋都凸顯。那往日裏裝着一股盛氣的眼底,此刻放低了所有姿態,含情又小心地看着他:「真的不要我了嗎?」
滴答滴答,牆上的掛鍾搖擺聲清晰可聞。
李靳嶼就那麼看着她,看了很久,看得葉濛口乾舌燥。直到,平安從地上爬起來慵懶地抖了抖身子,從門縫這邊悄悄地探了一眼,似乎在眼巴巴地等着今日份額的狗糧。然而,它灰暗的黑白世界裏,模模糊糊只瞧見沙發上兩道糾纏的人影。
葉濛不鬆手,李靳嶼索性在地板上坐了下來,一隻腳曲着,手搭在膝蓋上,拿背靠着沙發,任由葉濛圈着他脖子,在黑漆漆的屋子裏,給自己咬了支煙在嘴裏,一邊擦打火機,一邊把球給她丟回去,「是你不要我。」
葉濛把他煙拿掉,勾着他的脖子,仰頭將自己湊過去,「親我。」
李靳嶼沒搭理她,斜着睨她一眼,低頭繼續懶懶地把玩着打火機。
「親我。」葉濛又重複了一遍。
他擰了下眉,似乎被她纏得沒辦法,很敷衍地低頭在她唇上啄了下。
李靳嶼一條腿打直,剛好頂在矮几腿邊上,一條腿曲着,一手搭着膝蓋。一副坐地生根爛也爛在這裏地架勢,一動不動。葉濛哪能滿足,她翻身從沙發上下來,將他壓在沙發邊上,俯身下去像只不講道理的小獸去咬他喉結。
李靳嶼仰着頭靠着,手上仍是把玩着打火機,但也沒把她推開。隨她咬。
黑暗中,葉濛的親吻聲,連同打火機時不時的嚓響,夾混着鐘擺規律的滴答聲,像柔膩的細沙,一點點順着他心裏的洞,灌進去,直至填滿。
她一邊親,一邊問:「你是不是怕我去北京跟他發生什麼?」
「你不怕我留在這跟別人好了?」李靳嶼提醒她,「比如,劉宜宜。」
葉濛忽然停下來,捧着他臉,「你說真的?」
李靳嶼別開頭,不肯讓她碰,「不知道,我這人控制力不太好,向來管不住自己,說不定她再追一下,我就不想跟你好了。」
「……」
葉濛從他身上下來,坐在他旁邊點了支煙,靜默的氣氛略顯的有些緊迫,誰也沒說話,平安推了一下門,李靳嶼起身出去給他倒了點狗糧,等回來的時候,葉濛抽完一支煙,整個人似乎清醒了一點,把煙頭漫不經意地摁滅在煙灰缸里,其實早已沒了火星,但她仍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摁着,眼睛渙散地盯着那處,冷不丁說:「李靳嶼,我們結婚。」
李靳嶼不知是不是沒聽見,默不作聲地從廚房拿了些水給平安,又走進來,葉濛以為他沒聽見想要再說一遍,誰知道他說:「我結不了。」
葉濛一愣,下意識地:「你結過了?」
李靳嶼站在冰箱前,拿出兩包掛麵,終於認真地看了她一眼,「沒有,你知道我的情況,結婚只會拖累你。」
說完,他走進廚房,準備煮兩碗面,一碗給平安,一碗給自己。
葉濛跟進去,冷冷地靠着廚房的門盯着他,「所以,你從來沒有想過跟我結婚是嗎?」
李靳嶼打開火,靠在琉璃台邊,等鍋熱,「嗯。」
葉濛終於明白之前那種抓不住的感覺從哪來了,她仿佛在冰天雪地里被人兜頭澆了一盆冷水,甚至已經不會笑了,表情僵硬地說:「所以,李靳嶼,是你在玩我啊。」
「我沒有。」他轉過身,給鍋里添水。
葉濛冷笑:「嗯,你沒有,你只是覺得有個女的願意這麼倒貼着掏心掏肺的對你,你很享受是吧,先談着唄,耗着唄,她以後嫁不出去了,只能扒着你了唄,你多拽啊,隨便招招手,都有人願意倒貼着跟你。」
葉濛轉身出去,他聽見門外傳來的急促又憤然地換鞋聲,李靳嶼知道這次她走了,就可能不會再回來找他了。他們真的就這麼結束了。
李靳嶼坐在沙發上看她換鞋,葉濛喝了酒,這會兒腦子可能還不太清醒,一旁高跟鞋的扣子怎麼也扣不進。她看着完全不像三十的,身段盈盈,李靳嶼突然想起以前看西廂記時,張生遇見鶯鶯時的那句話,「人間天上,看鶯鶯強如做道場,溫香軟玉,休道是相親傍」。
葉濛現在是老太太繡花,死活封不上扣,急了,索性不穿,光着腳拎着鞋就要出去。
李靳嶼弓着背,手撐在膝蓋上抽着煙,撣了撣煙灰,看也沒看她冷淡說:「把你的相機拿走。」
葉濛又拎着鞋子走回來。
手剛伸出去撈相機,下一秒,被一隻溫熱的手,拽住,李靳嶼直接給她拉到自己的腿上,另只手夾着煙,大約是怕燙到她,高高舉着,而葉濛重心不穩,被人摁在腿上。
「你憑什麼這麼說,」李靳嶼仰頭看着她,葉濛這會兒才看到,他眼睛是紅的,深沉暗紅,像被審判末日宇宙里的小獸,「給承諾是你,反悔是你,說走就走也是你。你說結婚就結婚,我他媽就是一條狗,你也得給我喘氣的機會啊?結婚我是沒想過,但是我他媽除了你之外,我就沒喜歡過別人。你給過我時間考慮嗎?這幾天你給我打過一個電話嗎?發過一條微信嗎?你知道我是怎麼過的嗎!你高興了來哄哄我,不高興了就晾着我,我怎麼知道結婚後,你又會把我晾幾天!啊?」
「這話不公平,你也沒給我打電話和發微信——」她下意識覺得自己摸到熱熱的東西,一低頭,驚呼,「你手怎麼流血了?剛剛在廚房割到了嗎?」
「你管我。」他作勢要抽回。
葉濛立馬把他的食指含進嘴裏,坐在他懷裏,不讓他動,含糊嘬着說:「別動,你家是不是都不做飯,菜刀都生鏽了!小心破傷風,家裏有沒有醫藥箱,先消下毒,我們打車去醫院。」
李靳嶼會做飯,他只是不太做,第一嫌麻煩,第二老太太嫌他做得不好吃。索性都是買着吃,偶爾他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會下碗面,廚房也就是個擺設,菜刀生鏽也難免。
李靳嶼看了她老半會兒,神情有些不自在地別開眼,才說:
「戶口本在我奶奶那。」
葉濛一愣,含着他的手指,微微一頓,李靳嶼更不自在了,煩得不行,他人仰在沙發上,眼皮垂着,睨着她:「你非要結婚嗎?」
「嗯。」她又重重含了一口,點頭。
-
周末民政局沒開門,兩人周一一大早去民政局。李靳嶼頭天晚上去醫院跟老太太拿了戶口本。老太太以為他要賣房子,戰戰兢兢地藏得更嚴實了,哆嗦着說:「你要戶口本幹嘛?我那老破房子可不值錢的。」
李靳嶼高高大大的身影站在病房裏,像個索命鬼,地獄使者,冷淡地看着她:「誰賣你房子,我結婚。過了這個村,沒這個店了,我數三下。」
「一。「
「嘩啦——」,戶口本扇着頁,跟裹了層了龍捲風似的,橫衝直撞地摔到他胸口,還伴隨着老太太含糊不清卻勢如破竹的吶喊:「趕緊把這個店給我盤迴來!」
周一,「梆梆」兩聲巨響,兩個紅戳戳的章,迎風蓋下。
那天是驚蟄,像匍匐於天空頂的春雷,沉悶而轟烈,驚醒了所有世界的兵荒馬亂,以及和風細雨的虔誠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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