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皋蘭山北麓,山腳下各處有大量火光閃爍,並摻雜着呼喊聲,將原本寧靜的夜晚攪亂。
忽明忽暗的行轅里,許多人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弄得心神不寧,紛紛跑出帳篷,四處張望。
不斷響起的驚雷聲,讓他們意識到有不速之客襲擊行轅。
其目標,必然是皇帝。
護衛行轅的御營各部兵馬正在和不速之客交戰,此起彼伏的驚雷,實際上是爆炸聲,為某些兵器發威時發出的動靜。
御營的作戰能力是很強的,兵卒們個個都驍勇善戰,還配備了新式兵器,紮營時就已經在外圍佈設了各類障礙以及防禦工事,所以不太可能被不速之客攻進來。
可問題是皇帝並不在行轅中。
許多人下意識望向南面半山處方向:皇帝在半山腰的天明寺小住。
那裏,依舊黑燈瞎火,似乎並未被山下的動靜驚擾,依舊處於睡夢中。
這是怎麼回事?
無數雙眼睛看着半山腰,其中一雙,屬於阿史那庵邏。
此刻,他趁着四周有些混亂,帶着隨從逃跑,要跑出去,與其他人匯合。
突厥使團下榻營地,在行轅邊上,並不在禁衛御營的「防禦圈」內,所以他借着夜幕掩護出走,不會有問題。
但趕路之時,還是下意識望向半山坡上的天明寺,心中頗為欣喜:
我還頭痛兵馬過來後,怎麼突擊御營,結果你自己跑到山上去住,這真是天意啊!!!!
楚國的皇帝,來到金城後,不在城裏住,卻在郊外天明寺下榻,此舉打亂了庵邏的計劃。
但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卻讓事情變得容易起來:
只要己方進展順利,一部分人先拖住山下御營主力,另一部分人突襲天明寺得手,那麼....
想到這裏,庵邏不由得握緊拳頭。
他親自跑來中原,就是要現場指揮一次「奇襲」。
只要這次奇襲幹掉了楚國皇帝李笠,楚國極有可能會陷入內亂,那麼,汗國就有機會重振聲勢,他的殺父之仇也能報了。
傳入耳中的雷聲,將庵邏的思緒扯回來,他看着四周的火光閃爍,以及雷聲陣陣,意識到現在還只是開始。
事情成與不成,還得看接下來,運氣如何。
但是,既然現在動靜鬧得這麼大,說明他的運氣真不錯:計劃中借道海西地區迂迴入隴右的兵馬,已經順利抵達這裏。
前方出現一道長長的拒馬,庵邏帶着人從拒馬的一側經過,以拒馬遮擋自己的聲影,避免被另一邊遠處正在行進的楚兵發現。
這道長長的拒馬,如同長牆一般,隔住了左右兩側的視線,如此屏障,讓庵羅想起了中原所稱「祁連山脈」。
祁連山脈,走向是西北-東南,其山麓東面是中原所稱河西地區,山麓西面,則是吐谷渾的地盤——海西地區。
所謂「海西」中的「海」,指的是「西海」這個大大的鹹水湖。
突厥騎兵想要奇襲中原的隴右地區,幹掉出巡至此的皇帝,正常來說要走河西地區。
但如此一來,行蹤會很快暴露:從瓜州開始,沿途就有大量烽燧,將突厥騎兵的動向快速傳到隴右。
庵邏深思熟慮,為自己的復仇之師設計了一條隱秘的行軍路線:
騎兵經由汗國的附庸國于闐,翻越祁連山,進入海西地區,由西向東橫穿吐谷渾國土。
然後從湟水河谷突然衝出來,直接衝進隴右地區(南側),只要把握好好時機,就能偷襲成功。
借道吐谷渾,也許會走漏消息,但吐谷渾並未向楚國稱臣,之前也和周國沒什麼聯繫,所以中原朝廷對吐谷渾的海西地區,「看得不清楚」。
而且,吐谷渾各部得知楚國天子抵達蘭州,已經嚇得西遁,即便碰到了長途奔襲的突厥兵馬,也不可能戀戰,更不可能向楚國通風報信。
這就是庵邏的謀劃,以奇兵突擊出巡隴右的楚國皇帝。
現在,這支奇兵已經發動進攻,整個計劃里最難實現的步驟,已經實現了。
他聽着外面的動靜,聽着行轅里的人聲鼎沸,再次望向半山腰那依舊為黑夜籠罩的天明寺,咧嘴一笑:
你以為隴右是什麼地方?多少人想弄死你,你卻自己跑來送死!
。。。。。。
皋蘭山上,從南麓陡壁爬上來的死士們,潛伏在草叢中,瞪大眼睛,看着眼前一片漆黑的樹林。
北麓山腳下的動靜,隨着夜風飄來,飄入他們耳中。
山腳下閃爍的火光,將他們的瞳孔映亮。
雖然到處都是蚊子,叮得他們身上很癢,但沒有人吭聲,默默的蹲在草叢中。
這裏算是山頂(群峰之一),而楚國皇帝下榻的天明寺,就在他們腳下(半山腰),雖然按照內應的說法,這一帶的哨兵不多,但謹慎起見,還是不要弄出太大的動靜。
只有帶頭的吳秋,時不時學鳥叫,發出信號,讓接應者聽到。
不一會,有鳥叫聲在前面響起,兩隻鳥兒「對唱」了一會,忽然安靜下來。
很快,一名僧人被人帶了過來,吳秋定睛一看,果然是內應:天明寺的一名和尚,法號「法定」。
俗名「韓丙」。
韓丙和他有生死之交,後來因為家逢變故,在天明寺剃髮為僧。
但實際上是突厥的眼線,當然,這是他後來才知道的。
「情況如何?」吳秋低聲問,法定(韓丙)搖搖頭:「我出來時,寺里一潭死水,現在就不知道了。」
「莫不是人跑了?」吳秋有些緊張,他冒着生命危險,帶着好漢們從皋蘭山南麓攀上陡壁,中途滾下去不少人,可不能白跑一趟。
「不可能,姓李的帶着許多家眷,不點燈,不打火把,怎麼走?」法定說完,看着半山腰處依舊黑燈瞎火(相對而言)的佛寺,把手一揮:
「跟我來,不能耽擱了。」
吳秋立刻招呼左右,跟着法定往樹林裏摸去。
天明寺的後面,有一個地道直通山頂,這地道是藉助山上溝壑改造出來的(加蓋、覆土),為要緊時刻逃命之用。
當然,這地道是個秘密,只有少數幾個人知道,而法定就是其一。
不一會,一行人來到樹林裏某處石壁,挪開遮蓋物,進入一個石窟,然後進入其中地道。
為了避免出意外,只點了三根火把:隊伍頭尾各一根,隊伍中間一根。
因為地道不寬,吳秋和手下排成長隊,慢慢走着。
吳秋走在隊伍前面,看着前方的黑洞洞,想着一會能否成事。
應該能成,山下那麼大動靜,說明突厥騎兵真的橫穿海西,從湟水河谷衝出來,衝到這裏,和楚國御營交戰。
突厥人的計劃,成功了一大半。
但突厥騎兵能攻破御營麼?未必。
因為楚軍裝備着「火器」,其中,就有『馬輕侯』。
吳秋明白,血肉之軀在『馬輕侯』面前不堪一擊,所以,想要幹掉楚國皇帝,他和手下的機會更大。
於是,法定作為突厥人在隴右的眼線,兼吳秋的「老相識」,牽線搭橋,促成了一次「合作」。
但誰也沒想到,楚國皇帝來到金城後,竟然在天明寺下榻,吳秋覺得自己要是錯過了如此良機,真是對不起死在長安城外的兄弟們。
想着想着,吳秋呼吸有些急促。
他是金城人,家中頗有田地,又有不少部曲、莊客,所以是地方大戶,成了長安朝廷拉攏的對象。
於是,吳秋成了府兵的「帥都督」,管着數百兵。
去年,長安之役,他的許多鄉親和部下,慘死在楚軍的火器之下。
當時戰場上血肉橫飛,那恐怖的場景,吳秋永遠也忘不了。
許多人已經被楚軍的火器嚇破膽,所以要當順民,可他卻要報仇。
所以,當官軍成建制投降後,他離開長安,跑回金城,召集夥伴,等候時機。
吳秋判斷,楚國的皇帝,很有可能來隴右巡視,收買人心,屆時,就是他的機會,而隴右地區對楚國不服氣的人,並不少。
因為按照楚國之前的做法,遲早會在隴右檢地、檢籍、檢寺,這就是在斷大夥的根基,如何能坐以待斃?
但是,僅靠地方豪傑自己的力量,很難突破禁衛,刺殺皇帝。
畢竟連官軍(周軍)都打不過楚軍,豪強部曲們更不可能戰勝對方。
所幸,有法定幫忙。
「老韓,庵邏不會食言吧?」吳秋問,法定沒有回頭,邊走邊說:「食不食言,他們都不可能在隴右逗留太久,所以,只要姓李的一死,你們的機會就來了。」
「不不,我是問你,庵邏許給你的承諾,當那什麼『吐屯』,萬一他食言?」
「『吐屯』一職,又不是只有阿史那氏才能擔任的要職,你放心,我這邊很穩當,不用再扮做和尚了,也是一件快事。」法定說着說着,眯起眼睛。
千算萬算,誰也沒想到楚國皇帝抵達金城後,竟然在天明寺住下,這正是天意讓他有一場大富貴。
幹掉李笠後,他就跟着阿史那庵邏去西域,在那裏,隨便在一個小國做「吐屯」,當小國國王的太上王,悠哉悠哉過日子。
突厥汗國控制了西域諸國,並在各國設「吐屯」一職,這可是等同於國王的存在,他在西域當吐屯,日子過得逍遙快活,中原這邊鬧得天翻地覆,都和他沒關係。
至於吳秋,只要不被人找到刺殺楚帝的證據,就能在隴右繼續待下去,一旦關隴地區大亂,搞不好還能乘勢而起...
雙方都有一個不錯的前程,這前程就在天明寺,也不枉他扮做和尚,在這裏吃了幾年的齋飯。
當然,這都多虧了那個楚國皇帝狂妄自大,居然離開行轅,在半山腰的天明寺住宿。
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不知走了多久,地道前方已是盡頭,吳秋借着火把的火光,看見前方是幾級台階,頂部有一如同井蓋的木門。
法定靠在台階土壁一個伸出的竹筒口處,側耳傾聽,聽外面的動靜。
地道的出口,是廚房的一個大灶台爐膛,按說這時候不會有人在廚房裏,但他一向謹慎,所以出去前,一定要多個心眼。
吳秋見狀趕緊讓人把前頭的火把滅了,免得一會打開地道門,火光暴露行蹤。
法定側耳在竹筒旁聽了一會,沒聽到外面有什麼別樣的動靜,便輕輕開門:把木板往上推。
卻推不開。
似乎灶台上放了重物,壓着木門。
他心中一緊,再推,還是推不開。
心中着急,愈發用力推,推得木門「咯吱咯吱」響,還是推不開。
旁邊,吳秋見其如此模樣,覺得情況不對,就在這時,聽音竹筒里忽然噴出大量液體。
這液體有些黏滑,帶着刺鼻氣味,吳秋剛開始還以為地道口開在廁所附近,是糞坑漏了,但很快聞出味道不對。
隨後,深埋心裏的恐懼,再度浮現。
他又想起了那天,長安城北,渭水南岸,官軍大陣被楚軍火器摧殘、蹂躪的情景。
雷聲中,人群出現一道道血痕;沖天火光里,無數人影搖曳,慘叫聲不絕於耳,許多熟悉的面孔在他面前破碎、發黑、消失。
「是,是火油!外面不對啊!!」
吳秋脫口而出,轉身要跑,但後面都是人,狹窄的地道,寬度僅容兩個人側身並排站着,他想往回跑,又如何跑得了?
昏暗的地道里,忽然明亮起來,順着竹筒流入地道的液體冒起火,把法定和吳秋點燃,然後點燃其他人。
「啊啊啊啊啊啊!!!」
慘叫聲響起,地道里的人們被火光吞噬,身影不斷搖曳,又發出「滋滋滋滋滋」的聲音。
。。。。。。
房間內,幾名皇子和公主,圍在嫡母的身邊,面露驚慌之色,外面傳來的動靜,讓他們坐立難安。
說是放焰火吧,夜空中沒有火花綻放。
說是夜市賞燈吧,阿娘又不許他們出去。
到底是怎麼回事?
「父親在釣魚,你們莫要怕。」黃姈輕聲說着,面色平靜。
孩子們見母親一臉風輕雲淡的樣子,心中不安漸漸消散。
過了一會,有幾個甚至打起盹來。
黃姈見狀,便讓宮女們鋪好蓆子、被褥,讓兒女們「排排睡」。
外面響起問候聲,黃姈和兒女們說了一會,轉出去。
卻是個禁軍將領,身着甲冑在外等候。
為防暗箭,門外豎起好幾個大盾,以作屏障。
「情況如何?走地洞進來的老鼠?」黃姈站在大盾屏障後,輕聲發問。
「回殿下,老鼠已經被燒死在地洞了。」
黃姈又問:「四周情形如何?」
「殿下放心,寺外各處,暗哨並未發現可疑之人接近。」
黃姈再問:「各處暗哨不會被人偷偷拔掉吧?」
「殿下放心,所有暗哨安好,只有一群老鼠,走地洞過來。」
黃姈問了一會,確定如今形勢「均在掌握之中」,放了心。
回到房內,嫡庶兒女們都已經睡着,她在一旁坐下,倚着憑几,聽着外面的動靜。
想起李笠的佈置,不由得嘆了口氣:釣魚、釣魚,成日裏釣魚!!
自己做魚餌釣大魚也就罷了,還帶着家人一起當魚餌,這是怎麼當一家之主的?
不過現在埋怨也沒用,李笠從不打無準備之仗,此次在金城天明寺「釣魚」,準備充分,只要突厥人敢來,就一定會有「驚喜」。
只是沒想到,這天明寺里居然有暗道通向山頂,若不是寺里有人出首,今晚或許會多一些波折。
想着想着,黃姈看着旁邊的油燈,伸手過去。
手的一側被燈光照亮,但另一側,卻因為處於背面,一片昏暗。
李笠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前漢,張騫出使西域,返回中原時,本來是要走河西地區,這是從西域回中原的主幹道,但那裏被匈奴佔據。」
「於是,張騫走祁連山另一邊的旁道——羌中道。」
「羌中道,又稱西海道,東西橫跨如今吐谷渾海西地區,走到了西海,繼續往東走,出湟水河谷,便能抵達金城,匯入主幹道。」
「張騫就是這麼避開河西匈奴,平安回到長安。」
「我要是突厥人,得知中原皇帝到隴右巡視,肯定要走這條道搞偷襲,此道西端是于闐國,為突厥附庸,借個道,方便得很。」
「雖然中途要橫穿吐谷渾的大部分國土,但十幾年前,吐谷渾被突厥聯手周國教訓過,肯定是不敢阻攔的。」
「更何況,吐谷渾和中原的楚國沒什麼交情,也不會通風報信,於是,當中原皇帝抵達隴右,眼睛只盯着河西地區的動靜時,我的數千精騎突然從湟水河谷衝出來...」
「再加上地方豪強的接應,來個內外夾擊....」
「所以,我們要體諒突厥和隴右地頭蛇搞事的心思,他們需要一個機會,我呢,就創造一個機會給他們...」「轟!!!」
一聲巨響傳來,打斷了黃姈的思緒,也把剛入睡的皇子、公主們驚醒。
他們驚慌失措的爬起來,東張張望,見母親就在旁邊,心定下來。
黃姈安慰着子女,聽着外面的動靜,苦笑了一下。
釣魚釣魚,這是要一輩子都釣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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