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鄴城,皇宮,李笠拿着剛收到的戰報,向兒子講解戰報中一筆帶過的戰鬥細節。
「幽州刺史獨孤永業,在博野附近兵敗投降,結果是這麼個結果,但想要獲得如此結果,王總督可是費了一番心思。」
李笠和兒子蹲在地上,他用樹枝為筆,在泥地里畫起戰術示意圖。
「簡而言之,王總督用的是疑兵之計,明顯針對獨孤永業這種謹慎帶兵風格的對手...」
李時聞言好奇:「王總督是如何確定對手的用兵風格?莫非有知情人隨軍?」
「不,更多的是根據其履歷來判斷。」李笠細細分析起來。
獨孤永業,之前鎮守洛陽,長期和周軍周旋,這樣的履歷說明,獨孤永業的用兵風格偏向於「穩」,十分謹慎,不怎麼冒進。
畢竟齊國當年在洛陽地區的戰略就是「守」,求的是穩。
現在,獨孤永業率軍南下,因為河北局勢對齊軍十分不利,他麾下幽州騎兵作為最有戰鬥力的野戰主力,輕易不能冒險。
一旦幽州騎兵被殲滅,意味着齊國在河北地區就沒有多少像樣的野戰主力,無法掣肘楚軍。
李笠分析,行軍總督王琳就是根據對方的處境,以及平日裏用兵的風格,判斷獨孤永業不會輕易決戰,而且警惕性很高。
警惕性高,容易想太多,容易因為風吹草動而多疑。
於是,王琳便用疑兵之計耍得對方團團轉。
凌晨時分,以大量騎兵從博野附近經過,以便讓齊軍斥候發現,誤導獨孤永業以為這是誘使齊軍去追。
獨孤永業慎重,極大概率反其道行之,南下去信都,事實上也是如此。
幽州騎兵到了滹沱水後,發現上游有臨時修築的蓄水堰壩,獨孤永業必然懷疑南岸有伏兵。
不想決戰,於是掉頭回博野。
然而,王琳是用「空壩計」來對付獨孤永業,滹沱水南岸,並無伏兵。
另一個行軍總督梁淼,麾下大軍就在冀州地區,其兵馬雖然配合王琳作戰,但並不在滹沱水南岸設伏,而是遠遠候着。
回師博野的幽州軍,發現博野已經被楚軍攻下,便打算避戰、繞路。
王琳算準對方必然停在一條小河附近休息,餵馬、飲馬,以便接下來進行長途轉移,於是在小河上游投毒。
將一種特製的藥劑傾倒入河中,使得幽州軍的馬匹全都拉肚子。
這種藥劑,來自某種草藥,曾經被人用來暗算賽馬,以操縱比賽結果,案子破了以後,此藥配方,被有司記錄下來。
大批量製作,用於特殊用途,作戰時有奇效。
「奇效」導致幽州軍沒了馬,騎兵變步兵,又被王琳、梁淼的兵馬南北夾擊,逃不了,只能投降。
於是,河北境內最強的一支野戰軍團,就這麼被楚軍輕易「吃下」。
接下來,河北地區的仗,就好打許多,尤其幽州,大部分兵力損失之後,面對兵臨城下的楚軍,能撐多久?
李時和李暘又有疑問:「王總督怎麼認定,獨孤永業回師的兵馬,會在那條小河附近飲馬?」
李笠回答:「這是概率問題,不可能有十足把握,但對方回師途中,在那附近逗留是件很大概率的事情。」
「如果算計不成,那就只能再想辦法,打仗時雙方相互算計,這是很正常的事情。」
李笠的解釋,讓李時和李暘對如何「動腦子打仗」有了進一步的認識。
打仗要動腦子,可對方也會動腦子,相互算計仔細下,自己如何戰勝對手,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父子三人在研究戰役,有侍衛過來,向皇帝稟報一件事:「陛下,遺骸找到了。」
李笠聞言站起來:「找到了?走,去看看。」
父子三人轉到皇宮一隅,那裏有一個水池,池邊地上有個一坑,不少兵卒拿着鋤頭、鏟子圍在旁邊。
人群中地面上有一塊白布,上面擺着一具遺骸。
李時和李暘過去一看,卻見這遺骸不大,看上去是個小孩子的遺骸。
遺骸身着緋袍金帶,頭上總角髮髻之一散了,右腳穿着靴,左腳光着。
李時和李暘見過很多死人,所以不怕,仔細打量着遺骸。
李笠講解起來:「大概五六年前,天有異兆,於是,當時的齊主高湛,懷疑是侄子、樂陵王高百年有問題,於是...」
「把侄子招進宮,找了個理由,將其虐殺,然後...」他看向旁邊的水池,「然後,扔進這水池,據說高百年的血,把池子都染紅了。」
「後來,高百年的遺體就埋在池邊。」
李時和李暘看着這遺骸,覺得唏噓。
高百年是齊主高演的太子,但高演之前是奪了侄子高殷的皇位才成為一國之君,於是臨去世時,把皇位讓給弟弟高湛。
以此換得弟弟放過高百年。
高湛雖然當時答應了,但最後還是沒有放過高百年。
一如當初,高演違背誓言,沒有放過侄子高殷那樣。
「這就是榜樣的力量。」李笠做了總結,「凡事一旦開了先例,就必然變成慣例,這世道,破例後下不為例的可能性,太低了。」
楚軍攻下鄴城,李笠沒有急着入宮居住,而是要進行「大掃除」。
大掃除中的一個「項目」,就是把宮裏偷偷埋着的死人挖出來,安葬別處。
這些偷偷埋着的人,有被虐殺的宗室,譬如高百年,有被偷偷弄死的宮女、宦者,死後埋在宮中某處。
但宮裏的宦者、宮女,多多少少都知道某些死者埋在哪裏,現在,李笠調動人手,陸續將其屍體挖出來。
大掃除過後,皇宮才會幹淨,血腥味才會淡一些。
李笠可不想讓高家的血腥內鬥怨氣,「感染」自家人。
他讓兒子們來看高百年的遺骸,是要讓兒子們引以為戒。
高家兄弟,相互間毫無親情可言,對女眷沒有起碼的尊重,兄欺弟,叔殺侄,弟占嫂,不受限制的**,讓整個家族變得瘋狂。
然後在瘋狂中快速瓦解、滅亡。
高洋強佔自己的嫂子,所以他的皇后李祖娥,後來也逃不過被小叔子高湛強佔的命運。
高演奪侄之位、違背誓言殺侄,所以自己的太子也和皇位無緣,也被叔叔殺了。
高家的內鬥之殘酷,使得人丁興旺的這個大家族,自己人殺自己人都殺了大半,血腥程度,直追當初的劉宋宗室相互殘殺。
李笠看着兩個兒子,語重心長的說:「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你們現在明白,為何要多看史書了吧?」
李時和李暘點點頭,李笠卻不知兒子們能聽進去多少。
梁武帝蕭衍對宗室夠好了吧?該內鬥還是內鬥。
亂世,亂的不僅僅是秩序,還亂了人心。
時代如同一個巨大的漩渦,將所有人都捲入其中,越接近權力的人,就越接近漩渦中心。
數百年來,殘酷的現實困擾着歷朝歷代的皇帝:重用宗室,宗室造反;不重用宗室,江山就會被外人所奪。
皇帝若扶持皇太子的勢力,皇太子極大概率「提前接班」。
皇帝若壓制皇太子,那麼皇太子將來繼位,就坐不穩江山。
道理,誰都懂,誰都會說,可一旦被權力所腐蝕、誘惑,掌權者的人性,又能剩下多少呢?
這就是亂世,何時是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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