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天晴,彭蠡湖面,大量戰船逆風航行,劈波斬浪,往東南而去。
船隊之中,主帥座艦上,南海王蕭大臨看着四周密密麻麻的船隻,只覺熱血沸騰。
湘州出產大量竹木,所以能建造大量巨型戰船,使得中游各州水師實力強勁。
大船各有名號,有「飛龍」、「翔鳳」、「金翅」、「青雀」,以及高大的樓船。
許多大船裝着大量拍杆,拍杆發拍後,一擊便可擊沉中小船隻。
此次諸王起兵討賊,聚集起來的水師,擁有大型戰船數百艘,蕭大臨的座艦,則是高達五層的大型樓船,船上兵卒上千,本身就是個活動的堡壘。
各船之中,搭載許多兵馬,船隊抵達彭蠡湖東南畔鄱口之後,兵馬登陸,便能沿着鄱水,往鄱陽而去。
但大船笨重,水戰時搶風、搶速很吃力,所以水師之中,數量更多的是各類中小型快船。
譬如蒙沖、鬥艦,以及快船「鴆舸」。
鴆舸,是一種形體狹長的快船,有棹手七八十人,航行時來去如飛,疾如風電。
蕭大臨的水師,如今光是「鴆舸」就有上千艘,護衛在船隊四周,氣勢洶洶,他站在樓船頂上舉目望去,只見到處都是船,仿佛要把湖面鋪滿。
前方,前軍戰船忽然吹響號角,蕭大臨拿起千里鏡看去,卻見東南湖面上,出現密密麻麻的帆影。
那是鄱陽逆賊拼湊起來的水師,得知王師即將抵達,便想來個垂死掙扎。
蕭大臨勉強看得清,對方所謂「水師戰船」,大部分都是小船,即便也有一些大船,和己方相比,大船的數量明顯少了許多。
這些大船,恐怕大半是饒州水師戰船,再加上一些大型民船湊數,整個船隊看上去,規模倒也龐大,有些氣勢。
一會,將有一場大戰,但在蕭大臨看來,對方卻不過是螳臂當車罷了。
他的水師開始備戰,鼓聲、號角聲響起,此起彼伏。
船隊當中,許多船上有火光大作,濃煙四起。
這不是失火,而是兵卒們點起火爐,要熔鐵為汁,等交戰時,居高臨下,將熔融鐵汁潑灑到敵船之上。
熔融的鐵汁澆到船上,能夠直接點燃船體,澆到人身上,人即便披着鐵甲,也一樣會被燙得皮開肉綻,死路一條。
蕭大臨看着將士們備戰,心中激動,再看看前方漸漸明顯的敵軍船隊輪廓,心中充滿期待。
雖然鄱陽逆賊是烏合之眾,但不能掉以輕心,蕭大臨戰前聽將領們分析,知道不能輕敵。
烏合之眾當中,多是熟悉彭蠡湖水情的漁民、船民,甚至是從良的水寇,所以有可能利用彭蠡湖區特殊的水情,出奇制勝。
什麼是特殊的水情?
彭蠡湖在左里以南湖區,有許多淺灘,看上去好像能行船,可大船過去後,就會擱淺。
不明水情的人,行船時就容易遇到這種問題。
之所以會如此,是因為彭蠡湖這數百年來不斷「南侵」,左里以南湖區,數百年前其實是陸地。
譬如,秦漢之際,漢高帝(劉邦)在豫章郡北設梟陽縣,此縣到了劉宋初年被廢。
廢縣的原因,是因為彭蠡湖湖水南侵,導致梟陽地界變成沼澤,縣城淪為湖中島,然後被水淹沒。
劉宋廢梟陽縣後百餘年來,湖水繼續南侵,這些被湖水侵吞的陸地,在夏秋雨季時沒於水中。
到了冬季,雨水變少、水位下降,便有許多地方露出水面,形成沙洲或者淺灘。
梟陽縣故址,就時常在冬天露出水面,不知情的人經過時,還以為這是一片沙洲。
除此之外,彭蠡湖區風向多變,一日之內,風向可以變來變去許多次。
所以,戰前會議,蕭大臨麾下將領根據彭蠡湖區特殊水情,以及對手的情況,判斷對方可能採取的戰術。
如今是夏季,東南風大作,所以兩軍開戰時,自鄱口而來的逆賊,必然會放出大量火船,順風衝擊己方船隊。
己方船隊是逆風前進,大船活動不便,為了避讓大量火船,必然導致陣型大亂,於是鄱陽逆賊的大量快船就尾隨火船而來,撞入陣中,展開混戰。
鄱陽逆賊水師,多為船民、漁民、水寇,所以大混戰才是對方獲勝的希望所在。
但是,王師多有大型戰船,居高臨下以拍杆發拍、擊船,又射箭、潑灑熔融鐵汁,不是這些小船可以硬抗的。
所以,對方可能會犧牲小船,讓王師大船拍杆發拍。
發拍之後,再升起拍杆需要不少時間,這時,對方大船衝來,趁着王師戰船發拍完畢,發拍擊船。
即便如此打法得逞,對方因為大船數量居於劣勢,未必能擊退王師,所以,還有可能詐敗,引誘王師戰船追擊,進入淺水區。
王師的大船吃水深,進入淺水區後極易擱淺,一旦擱淺,必然動彈不得,只能任人魚肉。
對方的戰法可能是這樣,蕭大臨必然針對性做出佈置,因為開戰時,極大概率刮的是東南風,己方自北南下,是逆風,頗為不利。
所以,臨近交戰時,要以快船護住船隊外圍,先阻擋敵軍放出的火船,並攔截敵軍快船,不讓對方輕易沖入己方船隊之中。
然後,以快船為先導,引一支由大船組成的「游擊」船隊,迂迴到敵軍側翼,乃至後方,爭上風向。
先導快船,必須具備測水深能力(綁上定深竹竿),為游擊船隊開路,避開淺水區。
彭蠡湖湖面廣袤,有足夠的水域,讓王師游擊船隊迂迴,繞到敵軍上風向處。
若對方分兵來拒,靠着小船來擋迂迴巨艦,無異於螳臂當車。
若分大船來擋,只會進一步攤薄大船數量,打也打不過。
簡而言之,要穩紮穩打,不能急。
尤其對方潰敗後,己方不能輕易以大船追小船,哪怕是順風時,大船滿帆走得很快。
因為那些淺水區,藏在一望無際的水面下,周圍根本就沒有任何標誌,恐怕除了當地漁民,外人無法確定到底哪裏是淺水區。
蕭大臨想着戰前佈置,只覺己方準備充分,兵力有優勢,絕無可能打敗仗。
「火船,他們放火船了!」有人喊起來,蕭大臨用千里鏡向前看去,果然當面敵軍放出大量火船,在不少快船的護衛下,借着風勢,往這邊而來。
己方大量快船前出,要將火船擋下,雙方快船很快纏鬥在一起。
蕭大臨卻見火光之中濃煙大作,漸漸形成一道漸漸厚重的「煙霧牆」,擋住了己方視線。
他放下千里鏡,就能看到眼前湖面一片昏暗,根本就看不清「煙霧牆」後面,敵軍船隊的情形。
船上燒的是什麼,為何煙會這麼濃?
蕭大臨心中疑惑,左右亦是如此,此情此景,仿佛敵軍放出的火船不是為了縱火,而是為了縱煙,故意遮擋他們的視線。
蕭大臨不通水戰,此次隨軍作戰,是為了鼓舞士氣,他看着眼前的煙霧牆,忽然覺得不安。
這種時候,濃煙里突然衝出什麼來...
他剛冒出這個念頭,卻見煙霧牆忽然「晃動」,隨後,一個個巨大的身影從濃煙里沖了出來。
蕭大臨和左右定睛一看,愣住了:衝出來的都是大船,這些船的桅杆極高,高得有些不正常,張着許多巨大的船帆。
類似尺寸船身的船,桅杆似乎才到對方桅杆高度的一半。
這是什麼船?怎麼交戰前,這些船不顯眼?
莫不是一開始只張了一半的帆?
有人仔細一看,喊起來:「橫帆船?是鄱陽的橫帆快船,船帆是布做的,軟帆!順風時兜風,走得很快!」
一如他所喊,衝出煙霧牆的橫帆船,一張張碩大的布帆都兜滿了風,如同發飆的野豬,乘風破浪,徑直撞向蕭大臨船隊。
這些船的船身龐大,體型「苗條」的前軍快船根本就擋不住,眼睜睜看着這些「野豬」撞開前陣,往中軍船隊而去。
飛揚的火星,漸漸點燃了這些船上的布帆,與此同時,船上火光大作,蕭大臨看了一下就知道,這些大船,其實是火船。
敵軍果然如事前所料,用火船打頭陣,只是沒想到,對方居然用大型橫帆船當火船!
高大的桅杆,可以張起碩大的布帆,兜滿風,跑起來很快。
所以即便布帆已經着火,但在燃燒殆盡之前,這些大火船就能撞入陣中!
蕭大臨只覺後背發涼,己方大船眾多,卻因為逆風,所以躲閃不便,真要被這些大火船撞進來,損失可不小。
他的右翼,「游擊船隊」正要出擊,可前方大火船已經衝到眼前,如果己方本陣被這些火船燒得焦頭爛額,即便游擊船隊迂迴成功,恐怕也於事無補。
就在這時,風向忽變,本來刮着的東南風,忽然停了,隨後掛起北風來。
蕭大臨一開始還沒回過神,眼見前方那冒着火光、氣勢洶洶的「野豬」,忽然如同瘸了腿的喪家犬緩緩停下。
然後調頭,往來的方向去,於此同時,那些不斷燃燒、冒出濃煙的小火船,也轉向了。
無數火星,順着北風,往對方船隊飛去。
幾乎是瞬息之間,戰場形勢扭轉,在上風向縱火的敵方,要被自己放出的火船給燒了!
親眼所見,讓蕭大臨難以置信。
「風、風向變了?」他喃喃自語,左右欣喜若狂:「大王!天助大王,天助大王啊!!」
「天,天...」蕭大臨抬頭看天,先是一臉驚訝,然後漸漸綻放笑容,笑道:「天助寡人,天助寡人!!」
左右趕緊恭賀,水戰時因為風向忽變導致戰局逆轉,縱火者被火燒,這是常有的事,所以,將領們不會太意外。
但是,北風未必能刮太久,所以,眼下就得趁着風向有利,來個猛攻。
不懂打水仗的蕭大臨,見諸將極力主張全軍進攻,毫不猶豫點頭。
他麾下本來逆風作戰的戰船,借着突然出現的北風,乘風破浪,繞過開始倒退的那些大火船,向前方被風吹散的煙霧牆衝去。
蕭大臨的座艦,在幾艘金翅船的護送下,穿過漸漸稀薄的煙霧牆,他不用千里鏡,就能看見前方戰況:
廣袤的彭蠡湖面,敵軍船隻已經四散奔逃,可見倒轉回去的火船,已經燒掉了這些人的膽氣。
蕭大臨這邊,右翼「游擊船隊」,不需要特意迂迴,就已經藉助北風,與本陣船隊一道,向南「平推」。
敵軍小船跑得快,如鳥獸散,但大船們動作遲緩,或許是調頭時花了太多時間,如今落在後面。
對於蕭大臨而言,這些試圖逃跑的大船,和己方本陣很近,可謂近在咫尺。
卻見對方的這些大船,兩舷伸出長棹,然後開始划水。
仿佛一個個身形臃腫的短胖蜈蚣,掙扎着要逃!
蕭大臨用千里鏡看得明白,這些船之中,多有「黃」字旗飄揚。
按照之前斥候所探,李笠的妻兄黃氏兄弟,就是糾集逆賊佔了鄱陽,並妄圖以烏合之眾抗拒王師的賊首。
蕭大臨認為,那些被鼓動起來的愚夫,正是因為黃氏兄弟的身份而被迷惑,而李笠想要鼓動鄱陽百姓造反,目前就只能依靠妻兄幫忙。
所以,只要此戰將黃氏兄弟抓獲、擊殺,王師兵臨鄱陽,烏合之眾們沒了主心骨,必然一鬨而散。
「追,追!!」蕭大臨下令追擊,不放過眼前這幾尾大魚,一開始主張全力進攻的將領們,這時覺得追擊有些冒險。
趕緊勸:「大王,可記得戰前佈置?提防有詐!」
「詐什麼詐,他們也是大船!我軍是大船追大船,怕什麼擱淺!」蕭大臨反駁,「趁他們手忙腳亂,就該一鼓作氣,追到底!」
「絕不給他們再次聚集黨羽的機會,我軍要一口氣,追到鄱口!」
左右覺得這話也有道理,便紛紛傳令下去,奮力追擊。
即便沒能擊殺賊首,己方乘着逆賊兵敗、潰散,一口氣抵達鄱口,兵馬登陸,直取鄱陽。
那麼,逆賊尚未來得及收攏敗兵,鄱陽便已易主,這些烏合之眾沒了城池做依靠,只能四散躲藏,所以....
追,全都追上去!
眾人看着前方倉皇南逃的敵軍大船,不再擔心什麼,各船棹手伸出長棹,也開始棹、帆並用,提升船速。
一追一逃,不知過了多久,指揮船隊乘勝追擊的蕭大臨,發現見己方前軍大船忽然速度放慢,最後停了下來。
他還沒來得及驚訝,卻見越來越多的大船停下。
前軍受阻,導致後續船隻不得不放慢速度,紛紛往左右避讓,因為是順風行船,船速很快,有些避讓不及的船隻甚至發生了碰撞。
而許多往四周繞行的船隻,漸漸停了下來,船上人員發現,自己的船竟然擱淺了。
連帶着整個船隊的隊形漸亂,許多小船放棄追擊,掉頭回來,護在船隊周圍。
中軍,蕭大臨看着前方揚長而去的敵軍大船,覺得難以置信:「他們怎麼沒事?」
「我們怎麼就擱淺了?」
這個問題,左右也想問,但他們沒空多想,發現四周情況不對:那些四散奔逃的敵軍小船,又慢慢聚攏過來。
前方逃跑的大船,慢慢轉向。
仿佛一群被獵人攆着跑的野狗,忽然轉過頭,向進入陷阱的獵人圍過來。
風停了,蕭大臨和麾下將士們的心跳,也快停了:他們的船隊陷入混亂,不要說重整隊形迎戰,想從容撤退都難。
南面,一艘大船上,黃柞看着被引入陷阱的獵物,吩咐左右:「一會,怕不是南風又起,傳令下去,準備縱火。」
左右應諾,黃柞又說:「鳴桹,打漁收網,就該有收網的樣子。」
每年的冬天,漁民們在彭蠡湖裏打漁時,都會「鳴桹」,驚嚇水中魚兒往漁網陣里鑽。
不一會,四周響起嘈雜的聲音,那是即將「收網」的「漁民們」,敲擊着船幫,期待着即將到來的大豐收。
黃柞拿起千里鏡,看着擱淺在淺水區的敵軍船隻,笑起來,露出一口爛牙。
眼見着妹夫要做大事,他們三個當妻兄的可不能閒着,老三不在鄱陽,兄長要守着鄱陽城,那麼,作為家中老二的他,就得召集兄弟們,到鄱口迎客。
本來很順利,結果剛才出了點意外,風向忽變,把火船吹回來了。
還好,大夥當年吃飯的手藝沒有生疏,一鬨而散的同時,把敵軍引到淺水區。
現在,贏定了。
黃柞看着眼前這些密密麻麻的擱淺戰船,忽然想起當年,自己第一次跟着父親黃大車在湖裏駕船砍人的情形。
彭蠡湖裏風向多變,某些水域,即便是雨季,也存在淺水區,所以在湖裏討口飯吃可不容易。
「黃虎」的隊伍,就能在湖裏穩穩端碗吃飯,靠的不光是膽大。
那時,年輕的黃二郎,戰前作了一番準備,交手之際,一上來就放火船施展火攻,結果風向一變,放出去的火船被風吹回來,眼見着己方就要玩完了。
還好,有父親指揮,將計就計,己方船隻掉頭就跑,引對方來追。
引到眼前這片水域,導致對方的大船在這裏擱淺。
之所以己方的大船沒事,是因為黃大車事前就交代,船要輕載,嚴格控制吃水。
並摸清了水情,所以即便當時是雨水充沛的夏天,他們依舊能讓對手的大船擱淺,自己的大船卻沒事。
現在,又是一個悶熱的夏天,黃二郎帶着聚集起來的漁民、船民,以及從曾經的彭蠡湖好漢們,把氣勢洶洶的敵人,困在這片淺水區。
東南風起,又一批火船準備完畢,借着東南風,向亂成一團的敵軍船隊駛去。
火光大作,呼號聲漸起,黃柞忽然覺得有些無趣。
水師精銳?就這?
連我都打不過,你們哪來的膽子跟我妹夫叫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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