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一列隊伍向台城行進,這是錄尚書事、江夏王的隊伍,當中一輛牛車上,江夏王蕭大款看着手中公文,眉頭緊鎖。
去年,皇帝御駕親征,收復青州地區,隨後,官軍與齊軍展開激戰,一直持續到現在。
新年伊始,天氣開始回暖,黃河河面冰層開始消融,官軍只要再堅持一段時間,齊軍的攻勢就會黃河解凍而減弱。
如此一來,朝廷就穩穩控制青州地區了。
但蕭大款關注的不是這件事。
今日大朝,皇帝要和百官商議駐蹕淮北徐州寒山一事,此事之前就已經放出消息,引起軒然大波。
在京官員紛紛上表勸阻,隨後,出鎮藩王以及各地牧守也紛紛上表,懇請皇帝以大局為重,打消「駐蹕寒山」的念頭。
說辭大同小異,主要一點,就是此舉會大幅增加朝廷開支,而朝廷財政承擔不起。
皇帝駐蹕寒山,即便寒山南北二城本身就很大,但依舊不可避免大興土木,朝廷沒那麼多錢糧僱人幹活,就只能徵發百姓服勞役,這是極大地負擔。
即便行宮建好,每年也會額外增加大量開支,這會讓本就捉襟見肘的財政雪上加霜。
其二,皇帝駐蹕寒山,中樞必然跟隨左右,那麼,一旦北虜大舉進犯,圍了寒山,中樞和各地的聯繫就會被切斷。
不僅如此,寒山一旦被圍,北虜極有可能來個「圍城打援」。
待得各地援軍紛紛潰敗,孤城寒山,能撐多久?
北虜知道皇帝和中樞都在城中,恐怕會不顧一切都要破城。
僅這兩點,就足以讓皇帝「駐蹕寒山」的想法無法實施。
這也是反對者們反覆提起的顧慮,物議洶洶。
蕭大款認為朝野內外反對皇帝駐蹕寒山是民心所向,故而攛掇皇帝駐蹕兩淮的宵小之輩,不能得逞。
結果,饒州鄱陽有消息傳來:鄱陽王蕭嗣去年於饒州樂安地區發現一個大銅礦,現經過數月試開採,估算年產量初步可達到三百萬斤。
正常開採三四年後,年產量可逐步遞增到七、八百萬斤,再過幾年,可輕鬆過千萬斤。
消息傳出,朝野譁然。
蕭大款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立刻派出官員到饒州樂安實地勘察,勘察結果,證實了鄱陽王所說。
那麼,朝廷不會缺錢了,至少,國庫會有盈餘了。
而皇帝駐蹕寒山一事,因為樂安大銅礦的出現,開支問題,不再是問題。
興建行宮、日常維持而產生的巨額開支,樂安銅礦的開採可以有效彌補。
與此同時,支持皇帝駐蹕寒山的大將軍、彭城公李笠,擬定了一系列實行方案,其中之一,是將駐蹕之處改在淮陰。
淮陰位於淮南,淮水南岸,有淮水作為北部屏障,為淮南重鎮。
淮陰距離泗水入淮口不遠,又有勾連江、淮的中瀆水與廣陵相連,水路交通十分方便,自古就是商旅雲集之地。
皇帝駐蹕淮陰,以淮陰為行在,有淮水做屏障,不怕敵軍數日之內便兵臨城下。
北虜要進攻淮陰,首先得拿下徐州寒山,大軍才能從容南下渡淮,這可不容易。
所以,淮陰在寒山淪陷之前,不可能被北虜圍困。
若戰局確實不利,皇帝和中樞隨時可以經由中瀆水從容南撤,返回建康,安全得很。
而李笠又提出一個方案,那就是在兩淮實行府兵制,在不大幅增加朝廷開支的情況下,在兩淮就地解決養兵、練兵的問題。
實行府兵制後,只要數年時間,朝廷在兩淮就能平添戰兵數萬,平日裏拱衛淮陰行在,必要時,隨皇帝御駕親征。
這一消息,又引來朝野譁然。
隨後輿論風向一變,開始有地方牧守和官員支持皇帝駐蹕淮陰,這些人當中,多為武人或兩淮出身。
因為皇帝駐蹕兩淮,目的就是練兵、為北伐做準備,那麼對於寒人和武人來說,只有打仗,才有他們的出頭機會。
試行的府兵制,仿照周國所行制度,對於兩淮地區的豪族、寒族而言,府兵制,就是專門為他們開闢的一條官場新道路。
這條道路,能讓寒人繞開九品中正制,實現入仕、升遷。
兩淮寒族,可以靠着從軍入仕,不再看門第,不用評鄉品,靠軍功晉升。
也就是說,武人可以憑藉軍功做各級將軍,然後可以轉為地方牧守。
或者對應班秩的流內官。
如此官場新道路,如何能不獲得寒人支持?
不要說兩淮,就連各地寒族,都對此眼饞不已:兩淮試行府兵制,將來,或許會推廣別的地方。
所以,支持皇帝駐蹕淮陰的聲音越來越響亮,而淮南各地不斷有寒族組織百姓到官府請願,上萬言書。
請求皇帝駐蹕淮陰,請求朝廷給兩淮子弟一個為皇帝(朝廷)效命的機會。
面對傖楚們(三吳之人對江北之人的蔑稱)恬不知恥的請求,建康的士族們坐不住了。
因為皇帝一旦駐蹕淮陰,隨之而來的一系列「新政」,包括府兵制,會帶來極其嚴重的後果。
制度上,動搖九品中正制;權力博弈上,導致皇帝被一群好戰的粗鄙武人包圍、蠱惑,遠離忠良。
而且,皇帝長期駐蹕之處,必然是實際的權力中樞,行在淮陰,就成了事實上的國都。
沒有皇帝的建康,即便依舊是都城,卻已經形同虛設。
士族們聚居建康周邊,已歷數百年,一旦建康的都城地位形同虛設,後果就是士族們稍有不慎就會被斷根。
因為累世為官、接近權力,才是士族們維繫門第的唯一關鍵,遠離權力,士族們的日子就沒法過了!
當初,衣冠南渡時,顯赫一時的許多士族,因為後代在仕途上漸漸不顯,門第也隨之下滑,漸漸不為人知。
譬如琅琊諸葛氏,當初門第可遠在陳郡謝氏之上,現在呢?
所以,一旦皇帝駐蹕淮陰,士族們必須跟着去,然而這一去,百餘年來在江南積累的家業、田產怎麼辦?
人可以搬遷,但田地、莊園沒法搬着過江。
多少家族的日常開支,都靠着建康、三吳地區的大量土地和莊園來支持。
此前,新稅制實施,導致各家在建康城內的日常開支平添了不少成本。
現在,一旦皇帝駐蹕淮陰成為事實,那士族們江南莊園的收穫,要經過長途運輸才能運到行在,供應自家日常所需。
如此,日常生活成本大幅增加,長途運輸得不償失,日常生活所需的糧食、布匹、瓜果蔬菜不如在當地購買。
然而買東西要花很多錢,士族們本來靠着大莊園自給自足,在建康城裏住得舒舒服服,往後得拿錢從市面上買生活物資,這算什麼?
日子沒法過了!
所以,當寒族們極力支持皇帝駐蹕淮陰之際,士族們也群情激奮,極力反對皇帝離開建康、長期滯留在外。
無數人的請求,匯集到蕭大款這裏,他作為錄尚書事的相王,必須主持公道,勸阻皇帝的荒唐之舉。
但對於蕭大款而言,要考的不只是士族們的人心,還有風險。
一旦皇帝在淮陰設行在,意味着淮陰成為事實上的國都,由此引發的一連串變動,後果難以預料。
現在,蕭大款想明白了,皇帝駐蹕淮陰,才是李笠的真正目的,而御駕親征,是實施手段而已。
李笠攛掇皇帝御駕親征,就是讓皇帝嘗到攻城略地的甜頭後,為了北伐,想要駐蹕兩淮,以便就近練兵、用兵,發動新一輪北伐。
與此同時,饒州「剛好」發現大銅礦,其產量之驚人,足以承擔皇帝駐蹕淮陰、實行一系列「新政」的費用。
然後,李笠又以「兩淮實行府兵制」,直接收買兩淮寒族、武人乃至各地寒族、武人的人心。
直接挑動士族、寒族之間的激烈對峙,為皇帝拉來大量支持者。
這些支持者可能在朝中人微言輕,但兩淮各地出現的請願和萬言書,讓皇帝佔據了輿論優勢。
所以,整件事是一個大陰謀,去年夏天就已經開始實施,彭城公李笠是主謀,鄱陽王蕭嗣是同黨。
蕭大款當時還以為李笠想要以御駕親征為藉口,挾持皇帝到淮北。
現在看來,李笠從一開始,就打算實現「皇帝駐蹕淮陰」之目的,為此花了大半年時間造勢。
皇帝被御駕親征的大獲全勝迷得神魂顛倒,對李笠言聽計從,說什麼就是什麼。
太后也不知怎麼回事,就這麼任由兒子被李笠擺佈。
兩淮寒族在此次北伐出力頗多,如今得知皇帝有意駐蹕淮陰,又要在兩淮行府兵制,這對兩淮寒族來說是天大的好機會,哪裏會放棄。
李笠造勢成功,其他人現在想要阻止,已經晚了。
因為沒人可以在正面,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制止李笠攛掇皇帝駐蹕淮陰,更別說鄱陽王蕭嗣奉命入京,今日也要在大朝會上表明態度。
不久前,蕭嗣已經獲皇帝任命,在饒州「監礦」,替皇帝掌握樂安頭銅礦這一棵巨大的搖錢樹。
在蕭大款看來,蕭嗣以宗室藩王身份,和身為外戚的李笠內外勾結,控制皇帝。
蕭大款想着想着,雙手緊握成拳。
一會,朝會上,恐怕沒人可以從正面駁倒這兩個人。
這就是圖窮匕見,其他人反應過來,已經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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