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南岸,濮陽津,故地重遊的李笠,正用千里鏡觀察北岸,卻見對岸旌旗如林,營壘規模浩大。
毫無疑問,因為他之前的入鄴戰績,此次再取濮陽津後,齊國如臨大敵,調集兵馬守衛黃河北岸津口,提防李笠再次襲擊鄴城。
李笠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任務,那就是吸引齊軍一部分兵力,聚集黃河北岸,如此一來,對方能投入河南的兵馬,數量就少了一些。
現在是仲夏,朝廷發兵北伐,目的是收復河南全境。
承擔主攻任務的北荊州軍,已經由沔北出發,經方城,連同豫州梁軍,一起向齊國河南州郡發動進攻。
親自率軍出擊的李笠,只需要在這裏等捷報即可。
而且按照戰前部署,出擊的徐州軍,要在這裏待到明年開春。
腳步聲起,一名官員走來,與李笠交談。
其人姓朱,名買臣,和漢時名臣朱買臣重名。
朱買臣身材魁梧,樣貌堂堂,膚色白皙,看面相,像個正人君子。
卻是個閹人。
李笠此次出征,被任命為北面都督(作戰軍職),朱買臣為朝廷任命的都督長史。
明面上的職責是操辦各類軍務,實際上就是監軍。
按照一般人的印象,自古以來,那些監軍的太監(太監一詞是後來才用於泛指閹人,其實出現得較晚),都不是好玩意,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不過這位,據說經常帶兵打仗,對於軍旅事務頗為熟悉,按說不會胡言亂語,提各種莫名其妙的要求。
「君侯,這幾年,黃河連年冬季封凍?」
朱買臣問,李笠點點頭:「對,細作探得清楚,隆冬時節,黃河河面封凍,騎兵可從容踏冰過河。」
「果然如此...」朱買臣感慨起來。「劉宋元嘉北伐,一開始勢如破竹,可到了冬天,黃河封凍,魏軍騎兵呼嘯南下,一直攻到長江北岸...」
「此次朝廷對河南用兵,同樣面臨劉宋的局面,到了冬天,齊軍騎兵大舉南下,可得靠君侯將其擋下。」
李笠笑着搖搖頭:「這話說的,黃河防線長達千里,光靠徐州軍,如何守得住,還得靠各部官軍齊心協力。」
「君侯過謙了,若無徐州軍壓陣,朝堂諸公,沒有信心能在攻下河南後守住河南。」
朱買臣說的倒是是真心話,他認為如今的梁國,只有李笠的徐州軍,才有充足的底氣和實力,與精銳齊軍在野戰對攻時有必勝把握。
其他官軍不是說不能打,但能否大獲全勝,並無把握。
所以,朝廷安排徐州軍守在黃河邊,一直要守到明年開春、黃河化凍,就是提防冬季時黃河河面結冰,齊軍騎兵大規模渡河,肆虐河南、兩淮。
但李笠明白,湘東王也是在提防他腦子發熱,搶王僧辯的功勞。
所以讓他「釘」在濮陽津,築壘防禦,真是一舉多得。
還派朱買臣來當監軍,防止他「亂來」。
朱買臣是湘東王的親信,最初是湘東王府的宦者,因為有才幹,被蕭繹當做人才來用,甚至做過郡守,帶過兵打過仗。
所以朱買臣不好忽悠,李笠要想有什么小動作,很難繞過朱買臣。
但僅靠朱買臣帶來的這點人,李笠若真是要亂來,對方也擋不住。
不過李笠一旦真的亂來,飛揚跋扈的後果就得自己承擔:連輔政藩王派來監軍的親信都不放在眼裏,你想幹什麼?造反麼?
兩人交談了一會,朱買臣打聽了許多事情,見不遠處的築壘工地十分繁忙,問李笠:「此次築壘,規模不小?」
李笠回答:「對,畢竟要守大半年,而且,若朝廷收復河南各地,這裏,可就是新的邊境據點了。」
朱買臣對李笠的能力沒有任何懷疑,此次朝廷對河南用兵,需要李笠吸引對方一部分兵力,且在冬天黃河封凍時,防禦齊軍。
一旦戰事不利,也得靠李笠的徐州軍做策應,確保北伐軍隊安全南撤。
而且李笠燒了齊國太廟,齊帝必然恨其入骨,有這位在黃河邊上杵着,在齊國看來,就像黑夜之中唯一一盞燈火那樣顯眼。
李笠見朱買臣離開,自己再次望向北岸。
他在鄴城有細作,用飛鴿傳書,傳回來一個消息:齊帝高洋已經御駕親征,率大軍往河南而來。
而周軍渡河進攻并州的消息,也在鄴城傳開。
所以,高洋面對梁、周二國的同時進攻,很快做出了反應:西守、東攻。
此次高洋御駕親征往河南南部去,卻不來濮陽找他算賬,極大概率,是看出了梁軍佈局的破綻。
這個破綻看起來不顯眼,因為在梁國一方大部分人看來,不是破綻。
但李笠覺得就是破綻,一旦被齊國有效利用,那就不妙了。
這涉及中樞怎麼判斷齊軍的實力。
齊國最能打的宗室、清河王高岳,救援徐州時遇夜襲,兵敗被俘。
齊國最能打的晉陽武勛集團新一代領袖段韶,救援徐州時被水攻,全軍覆沒,兵敗「身亡」。
齊國皇帝高洋御駕親征,率最精銳的軍隊圍攻寒山,結果啃崩一口牙,黯然撤軍。
齊國的一群宿將帶兵進攻徐州,各種慘敗各種跪。
所以,齊軍就是一群垃圾?
瘋狂刷齊軍人頭的李笠,直到現在都不敢說齊軍是魚腩。
奈何中樞的大佬們,似乎過於樂觀,恐怕已經認定齊軍是魚腩:你小李能刷齊軍人頭,憑什麼老王、老陳就不行?
這種樂觀情緒,也影響了李笠身邊的人,譬如梁森,就不覺得朝廷的佈置有破綻。
於是,一個極其危險的「田忌賽馬」形勢就出現了。
高洋御駕親征,攜精銳入河南,必然是奔着戰略決戰而來,那麼齊國就成了田忌。
而梁國,成了齊威王。
李笠從沒在野戰中,和最精銳的齊軍正面交鋒過,當年是靠着防禦作戰,坑了對方一把。
也就是說,他這個梁國的「上駟」,對戰齊國的「上駟」,並無必勝把握,因為騎兵偏弱,除非用火炮。
那麼,沒有火炮、騎兵也不佔優勢的其他梁軍,在大平原面與齊軍真正的精銳進行決戰,恐怕難度很大。
。。。。。。
北豫州,虎牢郊外,南下的齊國大軍在此露營,因為天子御駕親征,所以隊伍規模龐大,但精銳前軍已經趕赴南面鄭州,解潁川之圍。
沔北以及淮西梁軍已經圍了潁川,守軍告急,與此同時,徐州梁軍北上,過巨野澤,入濮陽地界,佔據濮陽津。
這是梁國的攻勢,而齊國的老對頭周國,也已經發兵,經由河東往并州進攻,目標毫無疑問是晉陽。
而進攻洛陽的周軍,明顯是偏師。
御帳內,齊帝高洋正在聽中書舍人唐邕對戰局進行分析。
「田忌與齊威王賽馬,分為上駟、中駟、下駟三等。」
「田忌得孫臏建言,以下駟對齊威王上駟,又以上駟、中駟對齊威王中駟、下駟,三局二勝一負,贏了賽馬。」
「如今,蕭氏以李賊這上駟為偏師,那麼,我軍便以州郡兵這個下駟與其隔河對峙。」
「蕭氏以下駟圍潁川,我軍便以河南駐軍這一中駟應之。」
「對方以中駟打援,我軍便以精銳禁軍這上駟破之,待蕭氏的中駟、下駟被我軍殲滅,李賊自然收兵。」
「梁軍攻勢瓦解,我軍西攻陝州,西賊攻晉陽不下,自然也就撤軍了。」
高洋沉吟着:「就不能把李賊引過來?譬如擊敗潁川梁軍後,圍而不殲,蕭氏必然調李賊來救,如此一來..」
「陛下明鑑,李賊似乎不受建康信任,恐怕,他會找藉口拖延,見死不救。」
唐邕說完,笑起來:「不過他若真見死不救,不用陛下勞心,建康那邊,遲早要弄死他。」
高洋相信唐邕的判斷,因為唐邕的能力確實強,尤其擅長兵事,表現極其出色。
也正是因為如此,高洋才決定聽從唐邕的建議,御駕親征,率精銳主力往河南潁川而來。
依田忌賽馬故事,化解梁、周兩國攻勢。
兩國攻勢確實不得了,一旦應對不當,容易出事,而唐邕根據梁軍的進攻佈置,發現一個問題:
為什麼,梁軍之中,實力最強的徐州軍,居然是攻濮陽?
對方是想再次實現奇襲鄴城的結果麼?
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因為經過上次的教訓,齊國已經加強了戒備。
所以梁國徐州軍這種形同偏師的安排,讓唐邕起疑。
雖然他不清楚梁國中樞那邊的具體情況,但根據直覺判斷,認為此舉背後的意味,更像是梁國中樞要讓別的將領拿首功,便讓李笠的徐州軍打下手。
李笠靠邊站了,這就導致梁國的佈置出現破綻。
高洋相信唐邕的判斷,於是才有接下來的佈置,他毫不猶豫調動大量精銳入河南,直撲潁川。
不耽擱時間,直接以猛虎撲羊之勢,用優勢騎兵把圍攻潁川以及等着打援的梁軍一起殲滅。
為此,高洋把精銳禁軍——百保鮮卑也帶來,要給梁國一個驚喜。
至於他恨之入骨的李賊,就留對方在濮陽津吹風。
若如唐邕所判斷,梁國的宰輔對李笠起了猜忌之心,那麼李笠遲早是要完蛋的,齊國甚至不用為此費一兵一卒。
當然,為了避免李笠搞偷襲,襲擊御營,高洋也做了相應佈置。
畢竟,從濮陽到虎牢,距離也就四百餘里,若一不留神,他就會重蹈清河王高岳的覆轍。
正與唐邕交談之際,幾名將領在帳外求見。
高洋召見,將領們入帳,行禮,候命。
重臣、太師斛律金長子斛律光,此次奉命率精銳騎兵出征,高洋對其寄予厚望。
而斛律光身邊一名年輕人,是高洋的侄兒、樂山公高孝瓘,字長恭,今年十八歲,容貌秀麗,入仕不久,此次隨軍出征歷練。
高洋對侄兒同樣寄予厚望,將部分百保鮮卑,調給侄兒率領。
「朕就一個要求。」高洋看着幾位將領,下達命令:「用你們坐騎的鐵蹄,把南軍的頭顱踏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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