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建康,皇宮,奉命進京的李笠和梁森,此刻陪着皇帝用膳,雖然只是隨便吃個便飯,但對出身微寒的兩人來說,也是殊榮。
這種時候,吃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陪吃』的資格。
李笠和梁森,謹記用膳時的禮節要領,食不語,細嚼慢咽,無論是吃飯菜,還是喝湯水,都不能發出明顯的聲音。
尤其不能吧唧嘴。
李笠倒無所謂,畢竟在後世,餐桌禮儀也是懂得不少,如今在御前用膳,無非是吃得慢些,而梁森就覺得難受了。
譬如喝湯,動作慢得像烏龜;吃飯,恨不得一粒一粒吃;夾菜,筷子都在微微顫抖。
這頓飯,梁森吃得十分艱難,戎服後背都被汗打濕了。
蕭綱很快用餐完畢,李笠和梁森趕緊放下筷子,端正坐姿,宦者上前收拾餐具,蕭綱看看淡定的李笠,又看看緊張的梁森,笑道:
「梁將軍上陣殺敵時,不會如此緊張吧?」
「回、回陛下!」梁森趕緊回答,「末將不、不緊張!」
明顯很緊張,蕭綱笑着點點頭:「莫要緊張,如今並非身處戰場。」
「是、是,末將不、不緊張....」
「朕聽新平侯說,梁將軍自幼習武,善騎射,膂力過人?那得繼續為朝廷效力。」
「是,末將願為陛下赴湯蹈、蹈火!」
「哈哈,都說了,莫要緊張。」
蕭綱看着這個緊張得話都說不利索的年輕人,很高興,然後說起湘州局勢。
不久前,蕭綱收到兒子蕭大款的捷報,捷報說,奉命經安成步道攻入湘州的鄱陽內史、新平侯李笠,奇襲長沙,活捉了河東王蕭譽,並將其帶到夏口。
因為戰事緊急,蕭大款派兵攻打巴陵,並把河東王也帶上,要勸降巴陵守軍,以便儘快平定湘州。
蕭綱看了捷報後,欣喜如狂:蕭譽束手就擒,平定湘州指日可待,那麼距離平定荊州、襄州,還會有多久?
李笠是奉他旨意,奇襲長沙,但蕭綱不敢期待李笠能一舉攻入長沙,只是想讓李笠作為奇兵,兵臨長沙城下,迫使湘州軍收縮兵力。
而蕭大款的正兵,可以趁機拿下巴陵,一正一奇,來個南北夾擊。
結果李笠不負重託,雖然行軍途中遭遇連日大雨,卻依舊不畏艱辛,派部下樑森率銳卒冒雨漂流湘水,不僅奇襲長沙,還把河東王蕭譽活捉,並且帶到夏口。
如此戰果,直接讓局勢變得一片光明。
而且,蕭譽在手,蕭綱對外可以宣稱,蕭譽並無反意,只是被佐屬蠱惑,對朝廷有了誤會,如今被新平侯『搭救』,前往夏口面見大軍主帥。
要亡羊補牢,率領湘州文武『迷途知返』。
所以,蕭譽不是被新平侯俘虜的,而是被新平侯搭救的!
這是對外的說法,可以襯托出新君對宗室是如何的厚待,而不是兄逼弟反、叔逼侄反,對於維護蕭綱的聲望,很有幫助。
於是,蕭綱在收到捷報後,便決定召李笠和梁森入京,予以褒獎。
李笠和梁森回到鄱陽沒幾天就接到旨意,於是動身前往建康,李笠正好可以看望在建康居住的黃姈,還有剛出生幾個月的兒子。
具體褒獎,稍後會正式公佈,蕭綱說着說着,又說到江州局勢。
「南川豪強,多有蠢蠢欲動者,先前陳司州率軍北上,路過廬陵、臨川地界,這些人老實了些,可湘州戰事起,他們又開始躁動。」
「一旦這些人鋌而走險,朝廷必然要派兵平亂,雖然有江州軍府負責,但朕擔心戰火會蔓延到鄱陽郡,尤其是樂安地區。」
李笠趕緊表態:「陛下放心,陪臣會整頓兵馬,確保鄱陽郡不受影響,確保新平瓷器、樂安銅,產量逐年上漲,為朝廷增收。」
李笠是皇帝任命的鄱陽內史,但這個官名義上是鄱陽王國的國官,所以他名義上是鄱陽王的臣子,鄱陽王是他名義上的主君。
所以封國內史們面見皇帝時,身份是外藩臣子,自稱「陪臣」。
「朕看了奏疏,你上任大半年來,有所作為,成效也不錯,朕很滿意,很期待三年後,鄱陽能否脫胎換骨。」
「陛下請放心,陪臣會如期實現當初定下的目標!」
。。。。。。
宮殿之間,巷道,李笠和梁森在宦者的引領下,向外走去,即將出宮,打道回府。
梁森在建康沒有住處,當然是住在李笠府邸,而在東冶任職的賈成,也住在李笠府邸側院,一來給空曠的新平侯第充充人氣,二來也能有個照應。
「活捉河東王,這禮物很不錯,你侄子將來懂事了,肯定高興。」
李笠低聲說着,見梁森一副死裏逃生的模樣,笑道:「莫要緊張,以後來多了,就習慣了。」
梁森有些感慨:「唉,我就怕失禮。」
「不失禮不失禮,只要敬畏陛下,那就行了,哪怕出現些小失誤,都無傷大雅。」
李笠和梁森邊走邊聊,不過聲音不大,走着走着,前面過來數人。
定睛一看,當中一人,李笠認得,卻是湘東世子蕭方等,身邊幾位都是年輕人,身着官服,一個個風度翩翩,氣質不凡。
臉上敷粉,身上帶着陣陣清香,毫無疑問,是擔任清貴之職的世家子弟。
蕭方等也認出了李笠,於是兩人寒暄起來,蕭方等身邊的年輕人,打量着眼前這兩位皮膚黝黑的大個子,面無表情。
蕭方等聽說了李笠奇襲長沙的事情,也知道李笠回家鄉任職,是要為朝廷開源、增收,所以對李笠愈發佩服,說着說着,蒼白的臉浮現些許笑容。
李笠見這位似乎有些不妥,關心的問:「第下是否操勞太過,還請好好休息。」
「嗯,寡人會注意休息的...」蕭方等笑了笑,笑容有些勉強。
又寒暄幾句,李笠繼續往宮外走,出了宮門,登上牛車,打道回府。
在建康,官員的代步工具是牛車,誰騎馬誰就會被鄙夷,甚至被彈劾,李笠作為內史(郡守)級別的官員,當然不能例外。
牛車緩緩行駛,同坐在車裏的梁森,憋了許久,問:「湘東世子,似乎情況不對呀?」
「你看出來了?」李笠反問,梁森點點頭:「嗯,他好像心事重重的樣子,且面容憔悴,也不知家裏出了什麼事。」
李笠低聲嘆道:「他不止心事重重,我看,已經是心力憔悴了,兩眼無神,目光渙散,唉,想來家裏出的事不是小事。」
「啊?這不能吧,他可是湘東世子,能有什麼過去不的溝?」梁森不明白,李笠也不多說。
畢竟,這是湘東王府的家醜,他不想多嘴。
梁森不是腦子一根筋的莽夫,見李笠不說,知道事關湘東王府家務,便換了個話題:「寸鯇,方才湘東世子身邊,那幾個不男不女的,是世家子弟?」
李笠眉毛一揚:「哎喲,人家只是臉上敷粉,你如何能說人家不男不女?」
「不是麼?男子漢怎能如婦人般,臉上敷粉,還描眉!」梁森一臉鄙夷,「而且,他們看我們的眼神,好像是看不起人?」
「他們為何要看得起我們?」李笠輕輕笑起來,「世家子弟,幾百年來,從不會看得起我們這種人。」
「我們是什麼出身?草芥之民而已,高門士族連寒族都看不起,怎麼會看得起我們這些出身連寒族都不是的人?」
「就算我們立下天大功勞,在他們眼中,也不過是粗鄙武夫,穿上官服,以牛車代步,也不過是....沐猴而冠罷了。」
「他們,他們憑什麼這麼看不起人!」梁森憤憤不平起來,李笠回了一句:「士就憑庶天隔,這就是現實。」
梁森知道什麼是「士庶天隔」,嘟囔了幾句,不再說話,李笠閉目養神,回想起方才蕭方等的樣子。
那樣子,李笠似曾相識。
那一世,許多遭遇中年危機的中年人,丟了工作,卻有房貸、子女入學等負擔壓在身上,找工作不順,回家被老婆嘮叨,煩惱不已。
眼見着窮途末路,一個個心力憔悴。
按說身份尊貴的藩王世子,只要不牽扯進權力爭鬥,不可能會被什麼事情折磨得心力憔悴,但李笠卻知道蕭方等心力憔悴的原因。
由這個原因,他終於弄清楚,一句常用成語的出處。
那就是:徐娘半老,風韻猶存。
湘東王妃徐昭佩,長年受湘東王蕭繹冷遇,蕭繹寵愛王氏姊妹,徐昭佩則常以半面妝譏諷蕭繹這個獨眼龍,夫婦倆如同仇人。
徐昭佩出身名門東海徐氏,蕭繹好臉面,也不想和妻家關係鬧僵,於是徐昭佩有恃無恐,基於報復心理,與人私通。
據說,私通者還不止一個,這已經為不是秘密的秘密,李笠都有所耳聞。
湘東王不會不知道王妃的行為,但又不好發作,畢竟家醜不可外揚,哪怕只是掩耳盜鈴,也要把湘東王府的體面維持下去。
然而,這就是奇恥大辱。
即便是普通人,知道自己內人與人私通,都會受不了,更何況是堂堂藩王。
自幼瞎了一眼的蕭繹,自尊心很強,居然被王妃羞辱、戴綠帽(這個時代沒有這個說法),可想而知,蕭繹心中有多憤怒。
所以,蕭繹便把火發在世子蕭方等身上,因為蕭方等是徐昭佩所生,蕭繹一見兒子,就想到了面目可憎的徐昭。
而作為兒子的蕭方等,娘親與人私通,他臉上無光,卻又無法勸娘親『迷途知返』,還得承擔父親的怒火。
無辜的兒子,夾在互相傷害的父母之間,不停承受父母的精神傷害,天長日久之下,必然心力憔悴。
想到這裏,李笠有些同情蕭方等:也不知你前世做了什麼孽,碰上這對奇葩父母,真是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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