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使命
一
「大家先把手裏的作業放一放,我簡單說兩句。」
吳少鋒幾乎被嚇了一跳,現在已經晚上七點多鐘了,大家都在上晚自習,而他正在專心致志的「啃」一道數學題,根本沒注意班主任花老師——也是他們的化學老師——什麼時候站在了講台上。他在心裏暗暗地罵了句「操」,不情願的放下了手中的筆,但思維仍然還在sin和cos之間糾纏。
老花——大家都這麼叫他——並沒有立即開始他的演講,盯着後排幾個還在做作業的同學,語帶譏諷:「別裝了,誰還不知道誰啊,早這麼勤奮,大學都上了好幾年了。一天到晚光知道玩,就這一會兒的功夫就耽誤你們了?」
「磨刀不誤砍柴功,只知道傻學、死學,成績怎麼能提高?」老花開始了他那都能把耳朵磨出繭子來的「演講」
「上次月考的成績已經出來了,看看你們都考了多少分。第一名吳少鋒,538分;第二名張強,485分;第三名薛勇,427分;第四名王小雅,418分;第五名陳亞東,396分。再往下我就不念了,實在是丟不起這個人!五門課,七百五十分的卷子,第一名才考了五百來分,我要是你們我就就着點鹹菜吃下去算了。我教了那麼多屆的畢業班,還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的笨蛋集中在一個班裏。做人要講良心,我這天天一睜開眼就跟你們耗着,你們沒起床我都已經起床了,你們睡了我還睡不了,哪天不是十五六個小時地忙着?我圖的什麼?不就是想讓你們能考上大學,有個好的前程嗎?就算不為我,我活該,好不好!那你們總該想想你們的爹娘吧,他們在地裏面朝黃土背朝天地刨了點錢供你們上學,你對的起他們嗎?」
老花越說越激動:「今天是幾號?你們還能連這個都忘了?昨天是元旦,放了你們一天假,今天是二號,離高考滿打滿算還有六個月,就你們這樣的狀態,這樣的成績,別說本科,大專你能考上,你家的祖墳就冒了青煙了。」
「有些人的態度極不端正,簡直就是一泡老鼠屎壞了一缸醬,我從來也沒有指望你們能考上大學,你們該玩兒的玩兒,該睡覺的睡覺,別耽誤了你們長身體。作為老師,我也不要什麼面子了,我求求你們,求求你們別影響別人的學習,別把別人朝歪路上帶。這麼點要求不算高吧!可是你們呢……」
「常小兵,你在幹什麼?!」老花突然一聲大喝,同學們都被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轉過頭看着後面,常小兵慢騰騰地站起身來,支吾着道:「沒,沒幹什麼。」
「劉明洋,你也給我站起來。」劉明洋睡的正香,常小兵捅了他好幾下才把他弄醒,慌裏慌張地站起來,又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一把擦掉嘴角的口水,茫然地看着老花。
本來大家都還不知道常小兵犯了什麼事,當劉明洋站起來後才看清,他的臉上赫然畫着一隻小烏龜,清晰可見、栩栩如生。這當然是常小兵的手筆了。
幾個女生立馬趴到了桌子上,渾身亂顫——要不是這樣,誰能忍得住笑!不過仍然有幾聲實在是憋不住了的笑聲傳了出來,像是被捏了脖子的鴨子的叫聲,在老花的威壓之下忙又迅速收住,卻又更像一隻捏了脖子的鴨子了。
老花的怒氣更大了,幾乎是氣急敗壞,一通炮火向常小兵急射:「學習不行,搗蛋你倒在行。哪次考試你不是倒數第一?你怎麼就不知道丟人呢,啊?我都懷疑你的智商能不能達到正常人的水平。這次化學試卷上有道題,問酒精燈為什麼不能用嘴吹,這道題在初中就學過,簡直就是白白的送分給你,你看看你是怎麼回答的……」,老花邊說邊翻手邊的試卷,一把抽出一張來,接着念道:「答,因為害怕燒鬍子。那你的意思是,如果是女生那就能用嘴吹了?」
老花的這句話徹底引爆了大家的笑聲,本來就憋的夠嗆的同學們一霎間釋放出來,笑聲像火山一樣瞬間噴滿了整個教室。
老花也終於撐不住了,笑了出來。
待同學們的笑聲漸漸停了下來,老花變得語重心長起來,甚至還有了一絲傷感:「同學們,我們都是農村人,誰不願過好日子?誰不願做人上人?可是老天把我們生在這樣的環境裏,除了考上大學,還能有什麼辦法能夠改變自己的命運?我們不要說那些為國家、為人民的空話,也不要說什麼為老師、為家人的瞎話,我們只為自己,為自己能過上好一點的生活,流血流汗拼上這半年,考上了大學你這一輩子就不用再在黃土地里刨食了,你就能過上和你父母不一樣的生活,就能成為一個城裏人,成為大家羨慕的對象,多好啊!再說句到家話,你拼了這半年,最後考不上,那也總比你將來後悔強吧?作為老師,該說的我都說了,至於怎麼做,那是你們的事了。好了,我今天就說這麼多,學習委員過來把試捲髮下去。你們繼續自習吧。吳少鋒、常小兵你兩個跟我到辦公室來一趟。劉明洋你去把臉洗了,以後再讓我發現你睡覺,我一腳把你踹出去!」
或許是被老花的一番話所感動,在他走後教室竟出現了少有的安靜,每個人都或真或假地做些作業。
老花名叫花興君,是這所魯南農村中學——河灘鎮高級中學——的理科班班主任、化學老師。這是一位很有能力的老師,他教的化學課在全縣都赫赫有名,他本人也多次被評為縣、市教育系統先進工作者。而相比於他個人的輝煌,河灘鎮高級中學實在是寒酸的很。一九九五年的魯南農村,經濟還很不發達,大多數人們唯一的收入來源還是土地,許多家庭雖然沒有衣食之憂,但生活依然拮据。
在這樣的經濟環境下,一個普通的鄉鎮對教育的投入不可能太多。作為這個鎮唯一的一所高級中學,硬件設施卻簡陋至極:作為教室的十幾間平房都是七八十年代的房子,所幸的是遮風擋雨還沒什麼問題;體育、音樂、美術等等設施一應俱無,不過話說回來,有這些東西也沒用,反正學校根本就不開這些課;跟「娛樂」能夠沾上邊的恐怕就數硬土地操場上的兩個籃球架了——也沒幾個人去,農村孩子誰還需要鍛煉身體?干農活就足夠了!
軟件設施也好不到哪裏去。這所學校只有高中,每個年級兩個班,高二下半學期開始分班,高三就變成了一個文科班一個理科班,老師大部分都沒有高等教育經歷,而且年齡都偏大,這也難怪,九十年代的大學生可是很吃香的,重點中學還不願去呢,誰會願意到這兒來!更可悲的是教師那少的可憐的工資還會被經常拖欠。
這樣的教育環境也導致這所學校的升學率一直不高,或者說,簡直慘不忍睹。九二、九三、九四,已經連續三年沒有一個學生考上本科,哪怕是二本也沒有。九二年有三個學生考上大專;九三年全軍覆沒;九四年有兩個學生考上大專。而且這些考上大專的學生都是理科班的,文科班一個也沒有。
在這樣的學校上學,其實絕大多數人都是在混,反正也沒有什麼好的結果,費那個勁幹什麼!不光學生在混,很多老師也在混,教案好幾年都不變的大有人在。實際上這都算好的了,個別老師甚至忙着干自己的副業——或者說教學才是他的副業——經常隨便找個人代課,有時乾脆直接安排學生自習。
因此,與其他老師相比,花興君可以算的上是一個另類,他始終不為所動,堅持鑽研業務,提高自己的教學水平。學生的成績就是明證,他教的學生的化學成績一枝獨秀,單拿出來,在全縣都能排到前三名。
然而這也幾乎沒什麼用,畢竟高考要的是總分。於是,這所學校就在不死不活的狀態下勉強維持着。
但今年卻有一個消息要給這所學校帶來滅頂之災:縣教育局領導鑑於這所學校的超低升學率,已經公開表示,如果今年還沒有什麼改善,將考慮解散這所學校。
這當然不是一個好消息。首先,這所學校畢竟已經有了三十多年的歷史,在感情上大家也割捨不下;其次,解散這所學校就意味着老師和學生們都要到其他地方工作和上學,而他們基本上都是本地人,這也意味着他們每天要付出更多的時間成本,同時也意味着付出更多的金錢成本,對於大多數家庭來說,不管是老師還是學生,每個月多出的三十五十塊錢畢竟也是一個不小的負擔;還有一點就是,到了別的地方老師的待遇會好嗎?學生的成績會提高嗎?以前其他鄉鎮有過這樣的先例,結果表明所有這一切只能變得更差,而不會更好。
想要避免學校被解散的命運,唯一的辦法就是提高升學率。可是,談何容易?
本來縣教育局領導定的標準是,升學率不能低於百分之二十,經過校長的全力爭取,領導最終鬆了口:百分之十,再也不能低了。但同時又附加一個條件,本科不能少於兩人。
現在河灘高中高三有兩個班,一個文科班一個理科班,文科班二十五人,理科班三十四人,百分之十就是六個人,為保險起見,校長又加了一個。在兩個月前的校務會上,校長下達了死命令,今年必須保證文科班兩個人、理科班五個人考上大學,而且兩個本科的名額都放在了理科班。
這就是讓花興君每天都着急上火的最主要的原因。離高考只有半年的時間了,可通過幾次月考的成績來看,完成校長下達的任務似乎仍然遙不可及。他重點培養的五個學生——也就是這次月考的前五名——現在看來並不保險:吳少鋒考上本科問題不大,但無論是張強還是薛勇卻都不能保證考上本科,大專到有把握,王小雅拼一拼能考上大專,至於劉亞東那只能看運氣了。
也就是說,現在花興君比較有把握的只是一個本科,兩個大專。剩下的怎麼辦?
更何況,校長找他單獨談話時還跟他語重心長的說過:「老花啊,我也不想逼你,可是你也知道,文科班已經好幾年都沒人考上大學了,今年我也不敢指望,這個擔子恐怕還得你來挑。你別怪我心狠,可是除了你我還能指望誰?咱們學校的命運可都握在你一個人的手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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